三十一、舍身成仁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云梦神泽!
夜漓原本应当毫无知觉的身体此时感到一阵气血上涌,她激动地冲到塔檐边上,从石雕的窗棂往外探出头去,大喊:“鹤青!鹤青!我在这里!”
但外面的人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那边厢,紫舞还死死掐着腾蛇姥姥,腰间一只精巧的香囊猛烈地扭动着。
塔外,鹤青与万锦年僵持着,他不愿与师父师弟多纠缠,更不愿伤了他们,执剑抵挡了几下,就甩开他们,运气飞上塔座,一众修仙弟子立刻跟上来,只见鹤青飞得最快,后面跟着一长串尾巴,沿着锁妖塔外缘一路追打,他们的修为原就不如鹤青,身在外加半空中轻功又不及他敏捷,追到塔身第四层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只有他师父万锦年和师弟樊晓澄继续紧追不舍。
锁妖塔的塔缘相较于其他宝塔来说较为宽阔,向外延伸呈飞举之势,三人就站在飞檐上对峙,互不退让,万锦年见爱徒一意孤行,觉得他枉费自己一直以来的教诲,厉声道:“鹤青,你原是一众修仙弟子中悟性最高,最具神性,也最有可能飞升的,你当真要如此执迷不悟,自毁前程吗?!”
鹤青淡然回应:“师父,我只知道自我认识夜漓以来,她从未真正害过人,现在却被关入锁妖塔,这实在于理不合,我是一定要救她出来。”
“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了!”
这句话戳中了鹤青的心事,待他这一世走到尽头之时,回顾此生,想到万锦年的话,倒觉得有些一语成谶的意思。
“师父,”鹤青正色道:“您曾对我说,圣人尚不能悬断是非,又岂能因为身份的差异而妄判一个人的过错!”
万锦年怒火攻心,见任凭自己百般诉说,鹤青始终是不听劝,索性改了心思,竟起了清理门户的念头,他沉下心,也不要这宝贝徒弟了,仗剑直指鹤青,樊晓澄站在旁边,不知道是应当相帮,还是阻拦,只犹豫了一下就被二人抛在了身后。
鹤青与万锦年一路缠斗,一直上了塔顶宝刹,鹤青见万锦年攻势凌厉,招招逼近要害,心下了然,但却仍然坚持自己的道义,不改初衷,为了不与师父起正面冲突,便一再退让。
“师父!”过了一会儿,樊晓澄终于追上他们。
“师父,手下留情啊!”他痛心疾首,上前拉住万锦年的衣袖。
“你放开!”万锦年喝道:“你二师兄已经疯了,既然他上赶着去送死,我便送他一程。”
一边是他尊重的师父,一边是他敬爱的师兄,樊晓澄陷入了两难。
等他们飞上塔刹的顶尖上,从夜漓的角度望出去,就看不到二人的身影了,无奈只得恋恋不舍地从窗台上跳下来。
但她的脚刚刚落地,就听到楼上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那声响似乎是沿着锁妖塔一层一层落下来的,所以越来越近,而且响声越来越大,众妖惊呼起来,连紫舞都不得不松了手,从腾蛇姥姥身边跳开,抬头看顶上的情况,就在那一刹那,一个人影击穿楼层,从上面摔了下来,往上看去,有四层的大窟窿,显然是从塔尖直接摔下来的!
夜漓心惊胆战,如果这个人是鹤青,以他凡人之躯,只怕是要活不成了。
她没想到万锦年这次是真的恨急了,下了杀招,鹤青来不及抵挡,直接被他一剑劈得坠落下来,摔在锁妖塔三层的地面上,凿出一个大窟窿来,但好歹算是挡住了下落的势头,没有凿穿。
一片灰烟之中,一个满身满脸都在尘土之中的人坐了起来,伴随着两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夜漓见那人,不是鹤青又是谁?
“鹤青!”她尖叫一声,飞扑上去:“你,你没事吧?”
多此一问,想想也知道,怎么可能没事。
就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鹤青依旧温润谦和,掸掉眼睛上的灰,露出纤长的睫毛,轻声笑道:“我没事。”
夜漓也不顾周围的视线,在鹤青身上上下左右摸了个遍,反复确认道:“真的没事?没缺胳膊少腿吧?”
“没事,”鹤青握住她不安分的手:“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噗...”说着又吐出一口血。
夜漓自然是不相信的,左思右想,总觉得眼下的状况哪里不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是啊!”她想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了:“你怎么进来了?”
鹤青道:“我来救你啊。”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用你的真身进来了呢?”夜漓说着又趁机对鹤青上下其手一番。
之前樊晓澄来锁妖塔时,夜漓曾试图想捉住他威胁他放自己走,但没有成功,因为出现在夜漓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他的真身,樊晓澄是用了什么念移之术进到塔内来的,锁妖塔这地方别说凡人,就算是寿命绵长的妖魔鬼怪,都不一定能活得久,而且樊晓澄说一旦进入锁妖塔,就无法离开了,紫舞被关了四千多年都没能出去。
那鹤青呢?
他怎么真的进来了?!
“你,你,你,你,你,”想到这些,夜漓语无伦次起来:“你疯了?!这里是锁妖塔,谁会像你一样主动闯进来?!”
鹤青苦笑,他疯了,刚刚在塔外,他的师父和师弟也是这么说的。
锁妖塔立世五千年,从未听说过有可以破塔而出的,他一个仙门弟子闯进锁妖塔,更是闻所未闻。
也许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是疯了,自寻死路。
但不知为何,他看到夜漓的第一眼,看到她为自己担忧到揪心的表情,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鹤青重伤未愈又添新创,尚未坐稳,便热切地要与夜漓说话,但他还未开口,就又被一阵风拍到墙上,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夜漓回头一看,出手的是紫舞。
她的瞳孔猛一收缩,心道不好。
从之前紫舞的言语,反应,态度来说,凡人男子,可能是六界之中,她最厌恶的生灵了。
“住手!”夜漓挡在鹤青面前。
“你让开!”紫舞喝道。
“我不让!”
紫舞众叛亲离,被心爱之人出卖,亲生孩子被活活烧死,又在锁妖塔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四千多年,早就半疯半痴了,凡人说爱屋及乌,那末恨意也是如此的,如果不拦着她,搞不好她真的会莫名其妙把鹤青打死了。
“滚开!”紫舞一扬手,夜漓也被拍飞了。
她这个喜欢把人拍飞的习惯真的是不大好!
夜漓没有爬起来,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爬到紫舞脚边,伸手抓着她的脚踝。
“松手!”紫舞抬了抬脚,发现居然没这么好挣脱,一脚揣在夜漓身上:“我让你松手!”
夜漓被她踩了几下,嘴角渗出血来,但她没松手,反而死死抱着紫舞的脚:“我不放啊!死也不放!”
紫舞在她身上一脚接着一脚,又踢又踩,过了片刻,大概是打得累了,忽然停下来,发出一声阴郁的冷笑。
“原来是这样。”
“嗯?”夜漓疑问,是这样?是哪样?
紫舞的纤手搭上了鹤青的肩,另一只抬起了他的下巴,好像只要是凡人男子,都要经她这一番调戏,之前她也是这么对夜漓的。
夜漓心中呐喊,老妖婆,你才松手啊!放开!!别拿你的脏手碰他!!!
“你是爱上这个女鬼了吧?”她低头问鹤青。
女...鬼?
这个乞丐打扮的小子是个女鬼?
在场的除了腾蛇姥姥与鹤青,其余的都暗暗惊讶,尤其是时英,眼神里又爬上了一丝在顶层阁楼初见夜漓时,脸上有的那种惊疑、不安,甚至是惧怕。
不愧是活了上万年的大妖怪,眼光果然毒辣。
“怎么?”紫舞的眼神又望向夜漓:“你也看上这修仙的小子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紫舞仰头大笑:“孽缘啊,真是孽缘啊!”
“我...我...”夜漓嗫嚅了几下,大声道:“我没有!”
“没有?哼,”紫舞冷笑:“若你两之间没有情,这小子会为了你心甘情愿闯塔,你会挡在他面前挨了我那么多下躲都不躲?!”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紫舞指着腾蛇姥姥:“你刚刚也听这个老东西说了,异族结合有违天理,人鬼殊途,不得善终,哈哈哈哈哈。”她又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男人,都一样啊,一开始都是柔情似水,甜言蜜语,但到最后,当他看清楚你的真面目,这个男人一定也会像我的肖郎一样,欺骗你,背叛你,出卖你。”
紫舞拎起夜漓的衣领:“你想拥有人世间的爱,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着又将她扔回地上。
“我不会。”这时,坐在地上的鹤青忽然开口道。
“什么不会?”紫舞回头看着他。
“欺骗她,出卖她,背叛她,我永远不会。”鹤青淡淡地说道。
“她若是神,我便潜心修炼,争取早日飞升,她若是妖,我便找个无人的地方与她隐居避世,她若是鬼,我便等自己寿终正寝,再长伴她左右,她若是魔...她若是魔...我不介意也成魔!”
听鹤青如此说,夜漓的双眸震动,心忽然抽紧,仿佛溺水的人倒抽一口气,重新有了呼吸,又像是急行了几千里,跑急了来不及喘,憋得肋骨生疼。
紫舞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灰,一阵青,显然受到的触动不比夜漓小。
“哼,你也就是嘴上如此说说,你入玄门修炼,为的就是飞升成仙,你们这种人最是虚伪,假慈悲,成天把济世救人,普渡苍生挂在嘴边,你们靠斩妖除魔积累功德,又以此为己任,又怎会容自己与妖邪有染,自毁名声!”
“阁下错了,”鹤青低下头,少顷,抬起来看着她,脸上浮现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云淡风轻,犹如旭日初升,又好像波澜不惊的海面一样干净明亮:“如今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名声与我更是身外之物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天要下雨,人要吃饭一样。
他看了夜漓一眼,又微微笑道:“有人曾跟我说过,天界有邪神,魔族有善者,为善为恶都在一念之间,与身份无关。”
不难想象,鹤青为什么是仙门翘楚,为什么早早就被定为下一任宗主,为什么万锦年说他是将来要领导仙门百家的人,为什么看到他为了夜漓放弃一切是那么痛心疾首。
这世上人人都想封神成仙,因为做了神仙就不用饱尝六道轮回的痛苦,不用体会七情六欲的烦恼。
凡人为生计愁,神仙能点石成金;
凡人翻山越岭,神仙日行千里;
凡人生老病死,神仙福寿绵;
凡人在人情世故中谄媚周旋,神仙在天界受顶礼膜拜...
凡间形容快乐到了极致,会说“快活似神仙”,大约他们心里神仙是真的无忧无虑,嗯...没心没肺的存在?
但求仙问道的人这么多,却并非人人都能飞升成仙的。
所谓神仙,顾名思义,就是要人有一种悲天悯人的神性,和一种缥缈出尘的仙意。
而鹤青,就是天生具有这种神性和仙意的人。
只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身上泛出一层淡淡的灵光,这种光晕越来越明显,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
懂的人都知道,身负天命之人,比如天界神将,位列仙班天官,凡间的帝王,都会有灵气护体,令妖邪不得近身,而笼罩在鹤青身上的蓝光,显然就是这种灵气。
紫舞后退几步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还没等鹤青回答,夜漓先扑上去,两手箍住鹤青的脖子,紧紧抱着他,整个人都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一样。
她被鹤青刚刚的那段告白感动得稀里哗啦,高兴坏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但此刻却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塞着,就要满溢出来一样,碰碰直跳,身上轻飘飘的,宛如在云端。
但是下一秒她忽然发现不对。
被她环抱着的鹤青非常僵硬,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样,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夜漓放开手,看了鹤青一眼,她的表情也滞住了。
鹤青看她的神情,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
嗯??
是她哪里会错意了吗?
“鹤...鹤青?”她小心试探道。
龛室内众妖都不知眼下这一出又是什么峰回路转的剧情,都屏息凝神看着两个主角演大戏。
紫舞好像先明白什么了,问道:“你说要与她隐居避世,长伴其左右,是什么意思?”
“我要消去夜漓的执念,渡她向善,自然是要陪在她身边的。”鹤青用一种最正经,最理所当然,最大义当先的口吻说。
紫舞扬起眉,抬着下巴:“你这是要舍身成仁?”
这下夜漓终于明白了,原来鹤青是把她当作是什么绝世大魔头,决定效仿佛祖割肉喂鹰的典故,献出自己,成为一道困住她的枷锁,妄图以此来感化夜漓。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生气了,而且还气得不轻。
众妖也跟着恍然大悟,爆发出一阵嘲笑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