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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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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把饭吃了再去。”祁望敲敲桌面。

霍锦骁乖乖坐到他对面,只是也没心思吃饭,随便对付两口就说饱了。

“小丫头,你玩归玩,别要他性命。”祁望在她出去前叮嘱了一声。

毕竟是三爷的人,要是死了就麻烦了。

“祁爷你放心吧,他的命我要了还嫌脏手。”霍锦骁眨眨眼,一溜烟跑了。

————

是夜,海上起了雾,没有风,船只在海面上摇摇晃晃地慢行,海里倒映的月光只剩浅浅一层。

“沙……沙爷,他们的船围过来了?”双狮号桅杆上攀的了望手四周看了看,发现有十多艘战船出现在视野里,四面八方过来,不由慌道。

夜里视线不好,又有大雾,他发现时距离已经很近。

沙剑飞白天发现平南燕蛟和丁喻的船队时就心生不妙,全速行船也甩不离他们,果然到了晚上有船只开始逼近。

“爹,我们船少,实力悬殊太大,打不赢,况且船上还有重要的东西,得想些别的办法。”沙慕青也站在船头盯着,面纱印出朦胧鼻唇。

“别的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沙剑飞眼瞅着自己的船队被人团团围起,不由心如火焚。

沙慕青想了想,道:“爹,来的只有丁喻一个,平南和燕蛟都没人过来,想必有所顾忌。你不必太担心,你背后可是三爷,他们也不敢真的动手。”

“可船上如今放着不能被三爷知道的东西。”沙剑飞可没沙慕青乐观。

“咱们先看看丁喻要做什么?”沙慕青安慰他。

两人正说着,夜空里冷不丁掠过锐物,“咻”一声穿过双狮旗,将旗钉在了桅杆上。沙剑飞心头一惊,桅杆上的了望手已探身将箭拔出:“沙爷,箭上有信。”

“拿下来!”沙剑飞忙道。

信是丁喻亲笔,要求上船。

————

茫茫雾夜中,霍锦骁一身黑衣与丁喻并肩站在船头。

“好箭法!”丁喻见她利落一箭,忍不住夸道。

“丁大哥过奖。”她缓缓将弓背到背上,谦道。

“你一个人过去,真的没问题?”丁喻却又有些担心。

霍锦骁拍拍他的手臂,笑道:“无妨,只要丁大哥能成功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丁喻点头刚要说话,桅杆上的了望手开口:“老大,沙剑飞同意我们的船靠近。”

“准备吧。”霍锦骁发话。

“好。”丁喻吼道,“兄弟们,打起精神,今天干笔大的,一年不愁吃喝。”

“是!”船上爆出粗犷的应和声。

船缓缓朝双狮号驶去。

————

更远一些的平南号上,祁望站在船头拿着观远镜看着。

视线里的霍锦骁只剩下模糊的小黑点。

“祁爷,你放心让小景一个人去?”小满站在他身边问道。

“有什么放不放心?她想在东海混出名堂,迟早要学会独挡一面。”祁望说得云淡风轻。

小满想了想又问:“那祁爷一直在这站着?”

祁望闻言放下观远镜,冷脸看他。

这些人跟霍锦骁混太久,一个两个是都学会顶嘴了?

————

丁喻的船逼近双狮号,船上船员已全部戒备,霍锦骁站在船尾,听到前面传来的声音。

“丁爷深夜造访,沙某有失远迎,失礼了!”沙剑飞先开了口。

两船尚有些许距离,沙剑飞扯着嗓说话,声音洪亮。

“沙剑飞你少跟老子说这些客套话,老子今天找你是来算算漆琉岛上的那笔账。”丁喻摸着刀刃冷道,“别人因为三爷让你几分,老子可不怕!今天你要不把这账给我算清楚,我不会和你善了!”

“别别!那事是沙某鲁莽了!原只想放只猛兽出来替你教训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皮,也不知怎么会出来虎豹。”沙剑飞抹了把额上的汗,解释道。

“替我教训?老子光明正大的比斗,你管他妈哪国闲事,是替我教训,还是替你那宝贝闺女杀人?拿老子的命垫底,沙老鬼,你真当老子人粗心也粗?”

丁喻说着话,手里的刀不由分说就斩下,刀气劈在了沙剑飞身前的船舷上,沙剑飞吓得“噔噔”退了两步,双狮号上所有人便都将武器对准了丁喻。

“怎么?想打?你们掂量过自己的重量没?”丁喻冷笑。

“别动手。”清脆嗓音响过,沙慕青从后头上来,道,“丁爷将这事挑得这么明白,爹就别再找借口了。是我看不惯燕蛟景骁,她坏了三爷的安排,也坏了我的打算,我替自己筹划,也替三爷筹划罢了。这事邱愿邱爷暗里也知道,想必三爷也明白,都乐见其成,不过事情既然败了,我也无话可说,丁爷深夜造访,应该是另有打算,明人不说暗话,丁爷不妨直言,我们愿意赔偿丁爷所受损失。”

“沙剑飞,你这闺女倒是个明白人。老子差点没了命,你们说我这命值多少钱?”丁喻“哈哈”笑起,舔着唇道。

船上的灯火都集中在船头处,霍锦骁藏在侧边阴影里,听着几人间的对话,料来时机已成熟,便从船舷翻下,轻轻跃入海中。

夜里的海水刺骨冰凉,她深吸口气,运功全身,一头扎到水里,游向双狮号。

————

“咻——”

破空声响起,两只羽箭穿过双狮号左侧船尾上站的盯梢之人,箭尖抹着烈性迷药,两人还不及开口便已然晕阙。霍锦骁从水里抛出三爪钩钩住船舷,借着绳力从水中很快飞出,掠上船尾。

三两下扒除其中一个晕阙人身上的外衣套到身上,霍锦骁伪装成双狮号船员往甲板下的舱口摸去。船头丁喻还在与沙剑飞父女争执,他开口向沙剑飞索要十万两银子的赔偿,把沙剑飞给肉疼得死活不同意。

霍锦骁吐吐舌,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丁喻身上时悄悄进了舱。

舱里甬道有人提着马灯巡视,见到霍锦骁进来便提灯照来,喝道:“是谁?”

霍锦骁不说话,灯光不佳,她又穿着双狮号的衣裳,那两人一时没瞧出来,只狐疑看着,待到离他们三步之遥时,霍锦骁忽然出手,双掌齐出,快迅雷之势击中二人要害,将一人打晕,另一个被她用抢来的刀抵了脖子。

“说!烟膏藏在哪里?”她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摇摇头,她便将刀刃抵进一分,血顺着他脖颈流下,那人吓得脸色煞白,往里面指指,道:“下……下面,最底下的丙号仓库。”

霍锦骁闻言一肘敲晕这人,将两人都拖进舱房里,拎了马灯就往里去。

船是沙船,霍锦骁对沙船内部构造已熟,很快就找到这两人口中说的仓库。库外有四人守着,看身形都是练家子,派这么多人守着一个库房,显然里面藏的就是烟膏。

霍锦骁拎着马灯大模大样走过去。

“站住!沙爷吩咐过这地方谁也不许来!你进来做什么?是谁的手下?”有人站出拦下她。

“外头在闹,沙爷命我来看看这里有没异常。”霍锦骁沉声道。

“没有。”那人又道。

霍锦骁还在朝前走去。

“不对劲,她身上为什么都是水?”另一人忽然瞧见地上湿漉漉一片。

“因为……我刚从水里出来。”霍锦骁抢答道,手中马灯朝最近那人门面砸去,手已从腰间抽出软剑。

两指宽的剑印出几道火光,像九霄惊电频频闪过。她出剑快且狠,加之身形灵活,软剑如蛇游过,这几人被她攻得措手不及,兵器在狭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不过半盏茶时间就被她放倒。

她从其中一人腰间拔下钥匙打开脚下库门,这仓库在船底,不大,里面堆了数十箱货,她随意打开一箱,将油纸划开,以剑挑了些许出来嗅嗅。

果然是烟膏这祸国殃民的东西。

霍锦骁看看四周,又将其他几个仓库一一打开,烟膏只有那一仓库,其他库里囤的都是别的东西,其中竟有火油。

她想了想,将火油泼进烟膏舱里,再熄掉马灯,只留一盏照明,将打晕的四人缚在一起,全部敲醒。

算算时间,丁喻应该和沙剑飞谈妥了。

————

“两万现银先给我搬过来,余下三万两银子,沙爷既已在契约上签字盖印,丁某也不强人所难。”丁喻抖抖拿到的契约和银筹,笑得见牙不见眼。

十万的赔银被谈成五万,沙剑飞只有两万现银,余下的便用在黑市的货物抵给丁喻,又立了份转让契约,说明是赔礼之物,签了字盖上印信,这才安抚下丁喻。

“是是是。”沙剑飞已心疼得直打哆嗦,还要强装笑颜。

“五万银子救你这一船的货和命,也值当了。”丁喻长笑数声,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船后头,大手一挥,命手下撤退。

沙剑飞瞧着丁喻的船渐渐驶离,心慢慢松下,正要说话,忽然甲板下有人跑出。

“沙爷,不好了!有人混进船舱,里面的货!您快去看看!”

夜色黑乎乎,跑出来的人穿着双狮号的衣服,也辨不清是谁,沙剑飞听到舱里的货出问题,脸色大变,也不及细想,带着人快步往舱里冲去。

沙慕青也紧随其后,只是跑了两步忽觉不对,转头看时,那报信之人已往海面抛出枚三爪钩,钩子紧紧咬住丁喻船的船尾舷。

“你!”沙慕青大惊。

霍锦骁笑嘻嘻地冲她嘟嘴一吻,扬声道:“斗兽场的账,今日我就向姑娘讨回来,姑娘貌比天仙,冰雪聪明,可别将心思用在歪处!还有,别打祁爷的主意了。告辞!”

语毕,她脚尖一点,人如鹰隼般从绳索上掠过,稳稳飞到丁喻船上。

沙慕青还未及反应,便闻得甲板下一股火浪涌来,进去的人通通冲逃而出,哭爹喊娘地叫起。

霍锦骁一把火,烧尽烟膏。

————

“回来了。”小满指着远处回来的船欣喜道。

冲天而起的火光不用观远镜也看得到,将雾色印得发红。

祁望站在船头微微笑起。

船靠近来,不等接舷,霍锦骁便已施展轻功飞到他身边。

“两万两现银,三万两的货,外加沙剑飞的双狮号和他那批烟膏!祁爷,我这仇报得痛快!”霍锦骁笑弯的眼像雾散后的明月。

祁望把小满臂弯里挂的披风取来抖开,将她裹住。

“玩够了?快去洗洗。热水给备好了。”

霍锦骁拢紧披风,笑道:“得令!”

寒夜雾浓,唯她眼中星光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下,回来发红包。

☆、高贞

船在海上又行了数日, 总算靠近燕蛟。

“再有半日时间就能到燕蛟了吧?”霍锦骁将誊好的航行日志送到祁望手里, 问道。

祁望翻着日志,点点头。

“开春我们要远航?”霍锦骁坐到他对面, 扑闪着大眼继续问。

祁望终于抬头看她,道:“想问什么?”

“多远?”她好奇。

他站起,行至桌前, 打开桌下最大的屉, 从里边取出扁长的木盒,指尖挑开铜扣将盒打开,示意霍锦骁将其中之物取出。

霍锦骁小心翼翼把盒中东西取出展放于桌, 那是张泛黄的羊皮地图。祁望拿起烟枪点到地图上某个位置,道:“我们在这里。”

他指的是燕蛟所处位置。

很快,烟枪接连划过,他只道:“这是平南, 这里是漆琉。”

浩瀚东海化作眼前羊皮卷上的方寸之图,岛屿如棋散落于图,他手执烟枪在图上划了一段长长的弧线, 最后定格在遥远未知的国度。

“我想到这里。”祁望划了个圈,“高贞。”

霍锦骁在心估量了一下图上平南与燕蛟之间的距离, 再估量了到高贞的距离。

数十倍之差,中间途经十多国度。没有一年时间, 这趟出航回不来。

“怕了?”祁望见她傻傻盯着图,便逗她。

霍锦骁回神,猛地用双手攥住他手臂:“祁爷, 你一定得带上我!”

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有机会跑得这么远,从前她每每羡慕云谷的小伙伴下山历练能游遍名山大川,而其中经历最多的就是魏东辞,她只有听的份,如今再有机会见面,恐怕该换成她说他听了。

想想,就痛快。

“放手!”祁望拿烟枪在她双手手背上各敲一下,“给你三个月时间把燕蛟安排好,明年二月启航。”

“没问题!”霍锦骁点头,越看祁望越顺眼,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她都想扑上去狠狠亲上一口。

祁望瞧着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又摸摸脖子。

有点瘆人。

————

去时不过寥寥数船,回到燕蛟之时却是浩浩荡荡的船队。码头上已站满人,巫少弥与朱大磊候在最前方翘首以待,哪怕早就得到消息,可亲眼看到这浩荡船队还是让人兴奋非常。

平南号太大,燕蛟没有能停靠的码头,便在离燕蛟不远的海域下锚停船,祁望与霍锦骁换到燕蛟的双桅沙船上,很快便至燕蛟港。船停好后,祁望率先下来,朱大磊与巫少弥便带着人拥上前行礼,正拱手打了个招呼,就见船上又下来一人。

这人虽身着普通的男子长袍,却纤腰细骨,赫然便是个女人,肤白胜雪,容光照人,生得极美。

祁望回头抬手扶她,她按着他的手灵活跳下,冲着众人展颜一笑,脆道:“阿弥,大磊哥,大伙儿,我回来了。”

朱大磊还沉浸在她容貌所带来的惊艳之中,闻言尚无反应,那厢巫少弥已经开口:“师父,你怎么……”

不过月余时间,她怎就恢复女儿身?巫少弥又惊又迷茫,眼前娇美容颜似乎只在梦里出现过,可忽然间这梦真实浮现,倒叫人无措。

“此事说来话长,稍后再叙。”霍锦骁笑笑,又朝众人道,“各位,我是景骁。先前易容扮作男儿身,瞒着大伙,是我的错,只是事出有因,还望大伙儿见谅。”

话毕,她拱手,可码头上的人已炸开锅。

“你……你是女人?”朱大磊已回神,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上下直看。

“大磊哥,抱歉。”霍锦骁淡道。

“女人怎能做岛主?”“怎么会是女人?”

……

人群里传来的声音大多都是质疑。霍锦骁毫无意外,只朝朱大磊与巫少弥道:“回去再说。阿弥,你安排人卸货,再带两艘空船去祁爷的平南号上转货,还有一批货在平南号上。大磊哥,那边是我请到岛上的贵客,东海虎鳄丁喻丁爷与他的船队,你把人带到原来金蟒海盗住的宅子里妥善安顿,不得有失。”

简单吩咐完,霍锦骁不再多语,与祁望亲自请丁喻下船登岛,先带着他进了燕蛟。

————

天色转暗,霍锦骁从下船便和陀螺似的不停忙,晚饭也没顾上吃一口,更谈不上休息。

去安顿丁喻船队的地方巡看一番,和丁喻说了会话,霍锦骁才和祁望回宅。宅外聚着不少村民,看到她皆露复杂神情,霍锦骁不以为意。宅里灯火已亮,她前脚才踏进宅子,小满便跑来急道:“祁爷,小景,快去议事厅,吵起来了。”

霍锦骁与祁望对视一眼,已心里有数,便往议事厅赶去。

议事厅里烛火敞亮,站着不少人。

“几位长老不满小景,闹到这里来,大良、华威与周大哥正和他们吵,大磊村长正劝着。”小满一边走一边说,又抱怨道,“都是群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们灭了海盗,是谁替他们做了这么多事!”

霍锦骁笑了笑,不置一辞。

三人行至议事厅外,还未进去,便听得里面传出的争执声。

“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能执掌一岛之务,我不同意!”

“从古至今,都没有女人掌家之说,何况是整个岛?让一个女人带领我们村,这不是给祖宗蒙羞吗?”

“你们够了!什么男人女人?她在岛上和海盗搏命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出来?现在得了好处倒来看不起人?”林良声音传出,极是愤慨。

“哼!我要知道她是女人,当初就不会同意留她!”带着嗽喘的苍老声音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没有她,燕蛟如今还处水深火热之中,哪有今日这般局面?王叔,作人要知恩图报。”朱大磊劝话间也有几分怒气。

“啪!”有人拍案而起,道:“朱大磊,你怎么同王叔说话的?看在你爹份上让你当村长,你以为自己真的能耐了?”

“大磊哥带着我们全村人赶跑海盗,大伙儿可不是瞧在老村长的面上,是他真本事!”又有人跳出来替朱大磊分辩。

“够了,都是村里人,你们吵什么,今日不是来争这个的。女人掌岛,别说在燕蛟,就是在东海都没有先例,我不管什么古不古新不新,我只问她有这魄力能耐掌岛吗?”另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将众人的话压下。

这便是村里资历最老的长辈,人都敬他一声,赵老太爷。

“为何没有?”华威啐了口唾沫道,“老子这辈子就没见着第二个比她能耐的人!老子被鲛鲨追,那么多人围着愣是没有一个人救得了我,只有她制住了鲛鲨救下我!不管男人女人,我就服她!”

“哼,此前燕蛟与金蟒四煞间的恩怨争斗我就不提了,她任燕蛟岛主短短数月,你可知她都做了什么?外面那一船船的货物从何而来,这村里的卫所哨点是谁布下的,漆琉岛上还有二十艘船的货没有运回来,你们吃的用的穿的,是谁给的?”林良冷笑道。

“还有丁喻,那是她是在斗兽场里用命换回来的雇佣船队,连海神三爷都夸她一声女中豪杰,漆琉岛上都没人敢小看她,倒是回了燕蛟被自家人瞧不起了?”周河亦开口道。

但凡看了斗兽场的比斗,便没人敢说出那样的话来。

“知道斗兽场怎么斗的吗?一头猛虎,两只豹,肉搏,换你们上去试试?”林良怒极补充道。

屋外的霍锦骁耸耸肩,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成了英雄。

“砰——”屋门被推开,众人目光汇聚而来,各形各色,她与祁望前后脚踏入,还未出声,便闻祁望冷道:“燕蛟诸位的意思,我们都听明白了,若是诸位觉得小景不适合做岛主也无妨,你们遣人向三爷要回帛书便可,毕竟她已在三爷那里挂了名。此番漆琉岛,我与她单独见过三爷,她的身份已经三爷认可。”

他一搬出三爷名头,在场几个长老便面露忌色。

“另外平南的人会撤出燕蛟,不再干涉你们燕蛟之事,小景会随我离开。之前金蟒四煞所留财物与船只我会全部取走以作战利。”祁望继续道。

“对,那都是她用命拼回来的,都要带走。”林良见两人进来,腰板一直。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们?”赵老太爷听出来了,脸色极沉。

“那又如何?这可是我平南岛未来的岛主夫人,哪能任人欺……”华威也双手环胸道。

“华威哥,大良哥,别说了。”霍锦骁拍上两人肩头,阻止他们继续,又朝后向祁望拱手,“祁爷,这事我自己来吧。”

语毕她走到堂中,冲着在座几位抱拳一礼,道:“各位叔伯大哥,这事是我欺瞒在先,不怨你们有这些想法,是我的错,我向你们道歉。只是我也与诸位相处数月,诸位可曾见我因身为女子而误过事?”

她声音掷地有声,堂下村民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若你们因为我办事不力而有所置疑,那我便担下今日这问责,若你们只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因为女人不可掌事不可执船而要弃我,那恕我不能接受。”霍锦骁收了笑,娇颜似覆上冰霜,语气也没了往日热络,冷淡非常,“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岛是你们的,我不强人所难。”

有人便问:“那你离开燕蛟,会带走船货吗?”

“还想着船货?就凭你们这些人,守得了这些船货吗?”林良嘲笑一句。

“林良!”霍锦骁冷斥一声,提醒他闭嘴。

祁望见她难得冷颜动怒,倒有些惊诧,便坐到堂上听她说话。

“你们放心,我当初既然答应你们带领燕蛟,就言出必行,只要我一日是燕蛟之主,便会替你们着想一日。漆琉带回来的这批船货,祁爷不会带走,里面的粮草皮货武器还有商船全都留给你们。至于平南岛的人会不会留下帮你们,你们自行与祁爷商量。丁爷是我请到岛上的雇佣船队,契约是与我签的,我会尽力说服他留下帮你们守岛,但能不能成,我不敢下定论。”

霍锦骁一边说,一边用冰冷的眼眸扫向众人。

众人被这眼神盯得一阵心虚悸怕。

她平日里常笑,人都爱与她亲近,换回女装又是花容月貌,本该更叫人欢喜,谁知这脸一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叫人敬畏的气势,这形容模样倒让人看得淡了。

“你们决定吧。”霍锦骁坐到祁望对面的椅上,恰逢巫少弥奉上茶来,她与祁望一人一盏慢条斯理喝起,毫不在意自己去留。

堂下闹事者无人开口,朱大磊率先出来,道:“若是景姑娘不当燕蛟岛主,我朱大磊也不做这村长了,我愿意追随景姑娘。”

“大磊!”姓王的长辈怒斥他,却架不住旁边又有几人开口,力挺朱大磊。

前头反对者倒迟迟不见吭声,他急了,便冲赵老太爷道:“老太爷,您是咱村最德高望重的人,您倒是说句话。”

“我老了,在海盗窝里呆得怕了,不想看村子再落海盗之手。景姑娘说得好,一日是燕蛟之主,便替燕蛟着想一日,冲姑娘这句话,老朽敬你为主!”赵老太爷拄着拐杖走到朱大磊身边,与他一起俯身。

“老太爷!”几个人一见他也表态,便面面相觑,心里各自打鼓。

不多时,就纷纷有人倒戈站到朱大磊这边,只余两三个嘴硬之人,压不过众心。

朱大磊见在场多数人都已被说服,便道:“景姑娘,请你留下,继续为我燕蛟岛主。”

“商量好了?”霍锦骁闻言将茶搁下,望向众人。

“岛主仁心仁义,胆魄见识均不逊色男儿,老朽恳请岛主留下。今日是我燕蛟村人不识好歹,冲撞了岛主,还请您见谅。”赵老太爷也开口道。

霍锦骁下来亲自将他扶起,道:“老太爷不必如此,你们何过之有?”

她将赵老太爷扶到下首椅上坐好,转头又朝众人朗声道:“我留下可以,不过丑话先说在前头。今日这事因我隐瞒在先,错在我,故我让你们决定。倘若你们此番认下我这岛主,日后便要遵我之命,从我之意,不得有违。谁若再置疑污蔑本主,我会依岛上规矩,治他大不敬之罪,严惩不怠。可听明白了?”

声若雷霆,叫众人噤声,心生敬畏。

为主治下,恩威并行,身处高位,她不再是从前嬉笑怒骂的少年。

这其中,隔着长长的距离。

祁望见到她背上未丰的羽翼,在慢慢张开。

————

送走了燕蛟岛的人,夜已深。霍锦骁嗽了两声,人松懈下来,方觉倦意袭来。

“去休息吧。”祁望瞧她不似刚才威风,像被扎破的纸老虎,不禁伸手拍拍她的头。

霍锦骁摇摇头,只不说话。

“你做得很好。”祁望难得夸她。

“谢祁爷夸!”她趴在桌上看他,眼神闪亮,有些高兴,但精神还是有些差。

两人正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巫少弥忽然进来。

“阿弥?你怎么来了?快来我瞅瞅,一个多月没见,你又壮实不少,功夫练得如何了?得空了我要考你。”霍锦骁坐直身体,冲他直招手,笑吟吟道。

巫少弥和她去漆琉岛之前不同了,这变化颇为明显,她一眼就能瞧出。

从前的腼腆化成内敛,话还是少,却已不再躲避,眼神沉得像井,喜怒难明。她记得初识时,一口饭都能让他高兴,如今,她已看不透他。

这样的改变,不知是好还是坏。

巫少弥上前,却没走到她身边,只“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霍锦骁吓得从椅上跳下来:“怎么了?”

“师父,阿弥有负所托。”巫少弥沉声道。

祁望半垂了眼,端起茶盏啜饮。

“到底出了什么事?”霍锦骁急道。

“采石场出了意外,石洞塌方,洞里关的海盗……都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啊写啊写……

☆、守岁

夜半下起急雨, 打得草木“噼啪”作响, 路被浇得泥泞,脚步飞踏而过, 溅起的泥点拍上裙摆,晕成一片灰黑,路上汪的水看不清, 一脚踩上就叫人湿了半个鞋面。

霍锦骁往山上跑去, 谁都追不上她。

雨水劈头盖脸地浇来,没多会功夫就将人淋透,夜风一吹就透骨的冷, 这冷便冷到心里。

上百条的性命,一夜之间都没了。

若今日她只是普通村民,对这样的结果也许只是心生不忍,又或者感叹一句“罪大恶极, 老天都不放过”,大抵很快就会过去。可如今她是一岛之主,手握生杀大权, 这百来条命握在她手中,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要负全部责任。

不过盏茶功夫,她就已跑到采石场。

关人的地方原是一处山坡石壁下掘出的几个石洞, 洞口安了精铁所铸的栅门,如今已看不出洞口模样。山体滑坡,整个采石场几乎被填平, 泥石将山洞掩埋。坍塌的泥石间已又挖了几个洞,黑乎乎的也不知通往何处。

“师父,你走后十来天,岛上就接连下了三天的暴雨,风也猛。这里的山已挖得松散,被大雨一冲,夜里突然垮塌,将这地方夷为平地。我命人挖山救人,只抬出几十具尸首。村里怕挖透后尸首太多会有疫情,不让再挖,那几十具尸首也都挖坑焚化。”

巫少弥赶上她,在她身边解释。

霍锦骁充耳未闻,只在石堆上徘徊,满目疮痍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心像压着铅块般沉重,她忽然往挖开的小山洞里跑,巫少弥忙将她拉住。

“师父,别进去,里面很危险。回去吧,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再塌,留在这儿不安全。”他一手已经攥成拳藏在袖中,眼里裹着急色,只胡乱劝她,“是阿弥的错,没有照看好这里,辜负了你,你要气就气我,跟我回去好吗?求你了……”

雨水迷了眼,眼前一切都失了温度。

霍锦骁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乱作一团,她只想做些事,可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甩开巫少弥的手,她又冲向另一处,蹲下身徒手挖石。

风猎猎而过,刮下碎石,哗哗作响。巫少弥还要劝她回去,却见夜色间一道人影掠过,停在她身边,将她从地上强硬拉起。

“够了。”祁望撑着伞遮在她头上,雨在伞面“噼啪”作响。

霍锦骁抬头,满脸是水,茫然道:“是我命人将他们关在此处,是我命人看紧他们不许逃走,是我要阿弥等我回来再作决断……”

如果她可以早一点作出决定,这些人也许不会被埋。

“人已经死了,你做再多,再自责也于事无补!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要死!”祁望冷道。

他的声音与目光都如伞外冷雨,砸在心头透着寒气。

霍锦骁怔了怔,忽然觉得反驳他十分疲倦,便转身继续往里走去,却被祁望拉住手腕。

“放手!”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开口要他放手。

“跟我回去!”祁望的态度不容置喙。

“不用你管,你放手!”霍锦骁急了,甩手挣脱他的手掌。

祁望拉不住她,眉心一拢,掠到她身前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胸口。

青色油纸伞从掌中滑落,在泥泞中滚了两圈,停在巫少弥脚旁。

霍锦骁已被祁望圈进怀里。

“好了,与你无关。”祁望一手抱着她,另一手缓缓抚上她后脑的发,语气总算放柔。她衣裳湿冷,身体微微颤抖,似正努力克制着某种汹涌情绪,这情绪似乎感染了他,让他无从压下心头突如其来的疼。

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像安抚人心的节拍,湿冷间他的温度传来,像厚实的绒毯,霍锦骁有些恍惚,抬眼疑惑地看他。

“回去吧。”祁望擦擦她脸上的水,她的脸颊像冰一样冷。

他指尖的温度烫极,触过她冰冷的皮肤。她如遇虫蜇电殛般醒来,猛然伸手将祁望推开。

“别跟着我。”沉声一语,她便转身朝来路飞奔而回,速度快得谁都追不上。

不多时,祁望便见她的身影没入夜雨间。

“别追了。”他俯身拾起青伞,阻止巫少弥欲要追上的脚步。

霍锦骁不在,巫少弥脸上温柔又敛作沉寂,像这茫茫雨夜,又冷又黑。

“是你做的?”祁望撑着伞问他。

巫少弥的视线仍停在远处,闻言回道:“照你吩咐行事。”

祁望看了眼脚下的泥沙石,继续问:“另一批人呢?”

当时除了海盗之外,另有一批老弱妇孺关在村子里。

“还活着。一下子全死了,师父会怀疑。”巫少弥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像棵树。

祁望悄然握握拳,松开,道:“不必杀了,暂时留下吧。”

巫少弥有些诧异,转头看他,他却已朝来路缓步而回。不知想到什么,巫少弥却忽然望着他的背影笑起。

他妥协了,向霍锦骁。

————

翌日雨停,檐上雨珠将落未落,折出几许阳光,紧闭的门忽被人打开,将雨水震下一大片。祁望起得早,正坐在桌案前翻册子,瞧见风风火火进来的人微挑了眉。

“祁爷,吃饭了。”霍锦骁拍拍发间落的雨珠,把食盒拎到桌边,不待他开口便往外摆碗碟。

满桌饭食摆开,她自觉坐到他对面,端起碗道:“吃饭呀,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昨夜她几近崩溃,他以为她的情绪至少要低落个两三日才会恢复,不想今日见面她竟与往常一般无二。只不知为何,她那满面笑容竟让他有些不悦。

两人相识近一年,亦师亦友,照理情分已比别人亲厚,可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坦露过真实想法,偶尔的抱怨也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所有的疲倦酸楚艰涩,她只字未提。

她不说,便让人无从安慰,而这其中,隔的是难以捉摸的疏离。

“你不多歇一会?”祁望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收回心思问道。

“歇不住,岛上事务太多。”她扒了两口饭,含糊开口,“趁着你还在燕蛟,有些事我得先定下,免得你回了平南我没人讨教。”

祁望才夹起个润菜饼就又放下,道:“你怎知我要回平南?”

“祁爷,这时你就别和我卖关子了,平南的半丈节还没办,马上又是年节,开春你要远航,莫非你不管平南要呆在燕蛟陪我过年?”她说着说着笑起来。

他肯定要回平南岛,而她自然要留在燕蛟过这个年。

“我最多只能在燕蛟留五天,我走之后,大良、华威会留在这里帮你,原来的人也不撤回。”祁望也随之笑起,“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不眠不休也替你想法子解决。”

“那我先谢过祁爷了,这五天我可粘着你,别嫌我烦。”霍锦骁笑出两个深邃的酒窝来。

“现在才来嫌你烦已经太晚了,少不得我咬牙承受着,不叫你去祸害别人。”祁望若无其事地陪她说笑,只是想想五天后就要分别,到时就没人在耳边聒噪,虽然清静,多少却有些不舍。

————

祁望言出必行,果真熬了几日陪她定下诸项大事,剩余的细枝末节便只留待她慢慢处理,这其中最大一件事,便是远洋航行的筹备。

十月已到中下旬,开春远航有诸般事宜需要筹备,祁望给她列了一条长长的单子,要她在这两月时间里备齐一切,等过了年她再独自领船去平南与他会合。

长达一年的远航,带多少船,出多少人,备多少粮水武器……里面都是学问,霍锦骁少不得边学边做。

五日时间很快就过,祁望要回平南,霍锦骁将人送到码头。

相识近一年,她都跟在他身边。有她在,日子好像添了生气,不管是喜是怒,总是鲜活明快,少了她,大抵会有些无趣吧。

祁望拍拍她的肩,道:“风大,快回去吧。”

时已入冬,风刮得脸颊刺疼。

霍锦骁笑笑,忽把林良捧在手里的包袱打开,抱出一撂东西,站到旁边的石墩上,冲他扬声道:“祁爷,低低头,弯弯背。”

祁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想着分别在即,便纵她一回,果然弯腰低头,只疑惑道:“什么事?”

话才落,他便见眼前黑影掠过,小丫头抖开件大氅就给披到他背上。鸦青的缎面,貂皮里子,领口一圈黑狐毛,披在他身上霸气威风。

祁望有些发怔,霍锦骁已道:“不许推拒,这是黑市救回来那四个姑娘熬了四个通宵给你做的。”

“没你的份?”狐毛蹭得脖子有些痒,祁望压了压毛,问道。

“有!我出的主意,我挑的布料和皮子。”霍锦骁得意笑笑,又催他,“快走快走,天色不早了。替我向平南的乡亲问声好,你也多保重,咱们开春再见。”

祁望忽觉心里不舍更强了些,想要叮咛几句,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处说起。该说的这五天都说了,不该说的他也没有着落,看了她几眼,船上忽有人叫唤,他毅然转身上船。

船只离港,人便越来越远。

————

祁望一离,平南的人也回了大半,不过平南的疍民已逐渐迁来,燕蛟的人口比从前多了许多,因为半丈节和年节的关系,燕蛟岛倒更加热闹。虽说还是穷,但这半丈节讨的是彩头,再加上又有丁喻在岛上,还是要热热闹闹的过,叫人有些盼头。

这节便从十月一路热闹到了年关。

岛上的事务大都交由朱大磊和巫少弥,霍锦骁专心筹备远航之事。巫少弥愈发沉稳,霍锦骁抽空试了试他的武功,他已有小成,原来在她手下走不过三十招,如今竟能与她拆过百招,内力更是涨得惊人,竟是个武学奇才,她便将九霄剑招一并传之。

转眼就到除夕,林良、华威等人家在平南,故早几日也回了平南。除夕这日,家家焚香,金箔敬天,银箔奉祖,宗祠里烟火缭绕,人声鼎沸。她作为岛主,虽不是燕蛟人,却也要领着村民祭天,直至入夜。

好不容易得这一岁太平,燕蛟岛民十分欢喜,夜里燃起火盆跳舞守岁。

霍锦骁陪着众人玩乐一阵,又与丁喻喝了一阵酒,到了子时,厨里奉上热乎的汤圆,她便拉了巫少弥躲到角落里自去吃起。

雪白软糯的汤圆粘牙,一口咬下去便流出芝麻糖心,甜得倒牙,她吃了两颗就再也吃不下,倒是巫少弥吃得开心,她就将碗里余的三颗都丢他碗里,其中一颗馅里裹着铜钱,被他咬走硌了牙,乐得她大笑:“师父的福气给你了。”

守过子时,好些人撑不住寒意和酒劲,纷纷回屋去睡,余下的人还在胡天海地喝酒。

霍锦骁嫌闹,就拎了一小坛酒往屋顶一坐。除夕夜没有月亮,天空只有地上的火光倒映出的淡淡红霞,有些寂寥。

她摸出挂在脖子上的玉,盯着那上面的“魏”字出神。

一晃眼,离开云谷满一年,她还从没在外边过过年。想想爹娘朋友,想想东辞,想想往年这时候没心没肺地乐着,她忽然想家了。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她饮了口酒,摩挲着玉,自言自语着。

“东辞,我十九岁了。”

————

石潭港的除夕很热闹,不论贫富都要赶去各处庙里抢头香,烟花爆竹的硝烟味经久不散,长街远巷传来的喧闹声隔着几道墙也能听到。

王孙巷尽头的医馆在大年三十的白天还接诊,年轻的大夫看诊到日暮才闭门谢客。

夜幕降临,医馆里一片清寂,药童仆役都回家过年,只剩下魏东辞一个人。

邀他赴宴的贴子在案上堆成一撂,他谁的宴请都没去,也不见人,就呆在医馆里自己炒了几道热菜,启了一坛花雕,自斟自酌。

酒劲氤氲了眼眸,恍惚间桌上的烛火化成明媚的容颜。

豆丁大的人在眼前跑着,一路跑一路笑,填满他少年苍白的岁月。

“小梨儿,十九岁了。”

他淡笑一语,饮尽杯酒。

————

平南岛的除夕有个全岛民都爱的习俗,守岁这夜到了子时,祁望要发压岁钱,不论男女老少,通通有份。

子时的更声响过,守在祁宅外的岛民便齐声欢呼。祁宅的门打开,祁望穿着簇新的长袍,外头罩了件鸦青的大氅,先向众人拱手贺年,后头的小满、林良等人推着两大箩筐的荷包出来,荷包里头都是银锞子,分量颇沉。

岛民们排起长队,脸上堆着笑,每每接过荷包便向祁望说两句吉利话。

两筐荷包很快散光,有人扔出一串长爆竹,噼啪声响震天,众人笑着离去。

祁望回了宅里。

宅里还是冷清,没点年节的味道。

他站在园子里,从袖中摸出预先留下的荷包,想着若是那小丫头在身边,这宅子怕要热闹许多。

也不知她会生出什么古怪想法来,他有些好奇。

分别两个月,他想她了。

————

全州城与石潭港的习俗一样,抢头香,守岁吃年夜饭,全家团圆,不过这几样,曲梦枝一样都没做。

偌大的宅子别致奢华,各处都挂着绢灯,屋里的红烛彻夜亮着,下人们站在厅里替她守岁,看着满眼的华丽富贵,却都透着冷意,就像破败的屋子,那风无孔不入地刮到心头。

曲梦枝坐在暖阁的贵妃榻上,尝着梁同康送过来的酒。

舶来的葡萄酒,用剔透的水晶杯装着,酒色像少女的胭脂。

“夫人,老爷又给您送了赏赐过来。”丫鬟带着人捧着几只锦盒进来。

盒子打开,里边不是玉就是金。

梁同康虽然宠爱她,可每一年的除夕都会留在家里陪妻妾儿女。他人不到礼就到,的h年都是如此,一年比一年送的贵重。

曲梦枝不在乎人来不来,这礼,她也就更不在乎了。

————

子时的更声响过,寺庙的烟火燃到天明,喧闹的除夕在阳光降临时归于平静。

年还不算全过,走亲访友,出了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才算彻底结束。

霍锦骁却没时间等到上元灯节,船队齐整,初三这日便出发,她第一次领船,去往平南。

远航在即。

作者有话要说: 快点写快点写……

突然想写恋爱文……T.T

☆、启航

此番远航燕蛟只出了十五艘沙船, 十艘战船, 因为没有经验加之燕蛟尚不富足,霍锦骁并没将一切都压在远航之上, 岛上的余船都交由巫少弥打理。丁喻被她三寸不烂之舌说动,暂时留在燕蛟岛上,如此一来, 燕蛟实力大增, 霍锦骁也放心远航。

船近平南时,霍锦骁已冲到船头,隔得老远就见码头站满人, 黑压压的人头她都分不清谁是谁,便只卖力地挥手打招呼。

很快船就靠岸,林良、华威带着宋兵冲来帮船系缆,宋兵看到船头率先跳下的霍锦骁便傻了眼。

霍锦骁冲他打了个招呼才问林良:“大良哥, 怎么来这么多人?”

“还不是他这大嘴巴!回岛就把你的事一通海说,如今整个岛的人都知道你是咱祁爷的未婚妻,这么大的事, 他们能不来看?”华威白了林良一眼。

林良驳道:“说得好像你没份大嘴巴似的?”

“你两别吵了。”霍锦骁忙安抚两人,又问, “祁爷呢?在宅里忙?”

“哪能啊?”林良“嘿嘿”笑起,暧昧道, “你来了,他能不亲自来接?喏,在后头看半天了。”

霍锦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瞧见小坡的树下站着祁望。

————

两月未见,也不知是打扮关系,还是时间关系,祁望觉得她漂亮不少。

她终于收拾得像个姑娘家,穿着浅粉的垂丝海棠袄裙,袖口襟口一圈雪白绒毛,长发半绾,发间簪着支垂丝海棠的瓷簪,人如早春桃杏,俏生生地让人眼前一亮。

祁望不自觉翘了唇角。

霍锦骁一边向众人拱手,一边挤过拥簇在身旁的人群,总算到祁望面前。

“祁爷,给你拜年了,亲春大吉!”她笑吟吟地冲他作揖,起身时将手往他面前一摊,“红包拿来。”

祁望从袖里摸出个荷包拍在她掌心,她瞪大眼:“还真的有?”

“快高长大!”祁望难得被逗笑。

“谢谢祁爷。”霍锦骁喜滋滋收下荷包。

海边风大,吹得她衣裙作舞,祁望便又道:“你穿太少了,不冷?”

说话间,他已与她往岛上走。

霍锦骁久未回平南,如今正拿眼睛四处张望,闻言不回头只答:“不冷,我壮实得很。”

话才落,便鼻间发痒,打了两个大喷嚏,她看着祁望便讪讪笑了:“有人想我。”

祁望走到她身后,敲敲她的脑袋,道:“快走。”

风从后而来,被他挡下大半。

————

被人簇拥着回到岛上,霍锦骁大老远就闻见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一闻就知是宋大娘的手艺。大厨房里已经挤了不少人,一见祁望与霍锦骁进来便发出阵哄闹声。

霍锦骁初三启程的,她初次领船,所以行的慢,初十才到平南,也没完全出年。这半边祁宅还是焕然一新的景象,院里露天席面的桌椅都还摆着。村民们认识她的少,但水手认识她的就多了,这会子陡然见着变回女装的霍锦骁,个个眼珠子都挪不动道,还是林良上前挨个打了脑门,嚷着:“看什么看,祁爷的媳妇是你们能看的吗?”

祁望闻言盯了她一眼,霍锦骁回他个苦笑,凑到他耳边道:“祁爷,咱两这样,要害得你讨不着真媳妇了吧?”

“假媳妇就够受了,真媳妇免了吧。”祁望风雷不动地回她。

那厢许炎和温柔抱着才刚出世不久的娃儿朝二人走来。

“炎哥,温柔姐!”霍锦骁立刻便抛下祁望迎上前。

“我的乖乖,小景真是俊俏,难怪祁爷动心。”温柔见到她便咋舌夸道,她才出月子不久,人还有些丰腴,气色红润,看着便亲切,“真是没想到!阿炎,你是说吧?”

许炎撇开眼,不自在地“哦”了声。

原来是小师叔就算了,如今成了女师叔……他高兴不起来,再想想在燕蛟岛时他头疼脑热还要与她结拜,万幸被祁望给拦下来,否则就不只是女师叔了。按这么想,祁望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却不说,眼见自家兄弟丢人也不管。

思及此处许炎瞪了瞪祁望,祁望只作不知。

霍锦骁却已逗起温柔怀里的娃儿:“好漂亮的娃儿,取名字没有?我做干娘好不好?”

“已经拜了祁爷做干爹,你可不就是干娘。名字没取,只有小名儿,叫酥酥。”温柔笑道。

霍锦骁“嘿嘿”一笑,也不分辨,从随身小包里往外摸出几件东西,一样样塞进酥酥怀里:“给,干娘的礼物。洗三礼,满月礼,压岁钱!”

温柔一见那礼物有成对的金镯子、镶玉的长命锁与沉重的压岁荷包,忙道:“使不得,礼重了,况且祁爷已经送过,你再送就重了。”

这民间风俗满月与洗三礼按户来送,在众人眼中,霍锦骁已和祁望一家。

“他送他的,我送我的,不相干。”霍锦骁摆手,“这孩子可是我入东海之后身边第一个出生的,与我有缘,我乐意疼着她。”

话才说完,酥酥竟懒洋洋睁眼,吐个泡泡露出粉红牙龈,咯咯笑起。

霍锦骁看得更欢喜了。

温柔无奈,便道:“你既这么喜欢孩子,不如早点和祁爷成了亲,自己生一个娃娃。大家伙说对不对?”

周围的人都起哄嚷起:“对!”

“……”霍锦骁这回顶不住,脸刷地红了,转头就往厨房里去。

“好了,别说这些。”身后祁望打了圆场,也不大自在。

“哟,都害羞了。”温柔笑得不行。

————

大过年间,这饭食自然是好的,两岛的水手们一年间难得有个时间敞开怀吃,就都聚在这里,这半边祁宅热闹非常。

“小景多陪陪祁爷。你一来,他才愿意与大伙儿吃饭,要不大过年的他也一个人呆着。”

饭吃到一半,温柔抱着酥酥过来与霍锦骁说话。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特别的节庆,祁望难得与人吃饭,今日出来可不就是瞧着霍锦骁的面子。

霍锦骁转头看他,他正以茶代酒与前来敬酒的水手干杯,眉间挂着淡淡喜色。她便朝温柔点点头,也不回答,只拿手指头逗酥酥,说起别的事来。

吃过晚饭,天黑夜寒,众人各自散去,四周慢慢冷清下来。霍锦骁钻进厨房寻宋大娘,宋大娘正领着几个帮工收拾厨房,宋樱也在。

“大娘,要帮忙吗?”她如往常那样打算搭把手。

宋大娘见状忙过来阻止:“别别,这儿人手够了,天寒地冻的,你快回去吧。”

霍锦骁便凑到她身边道:“大娘,我托祁爷捎回来的东西,你收到没有?可满意?”

那是她在漆琉岛按着宋大娘的嘱咐挑的头面首饰。

“满意!那手艺咱们岛可没有。回头宋兵媳妇嫁过来见了,准保喜欢。”宋大娘才刚替儿子定了门亲事,那头面首饰有些就是给这媳妇的见面礼。

“那就好。”霍锦骁笑嘻嘻,“那我先回去了,大娘忙。”

“成,你先回去。一会我让樱樱给你和祁爷送消食的桂花山楂茶过去。”

宋大娘话才落,宋樱就风风火火跑过来,往霍锦骁怀里塞了个托盘。

“我不去。以后祁爷的吃食你自己过来取。”宋樱板着俏脸,转身就往跑去。

霍锦骁低头看怀里的东西,一壶泡好的茶,两碟果子。

“这死丫头不懂事,你别理她,都被我惯坏了。”宋大娘尴尬道。

霍锦骁便记起宋樱爱慕祁望那事来。

————

宋樱没跑远,只躲到祁宅外的小园里,坐在桂树下的石板凳上发呆。霍锦骁追出来正要上前,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樱樱妹子怎么躲到这儿来了?”林良笑嘻嘻地过去,屁股一挨石凳又叫,“凳子这么凉,你坐这干嘛?”

宋樱不抬头,只拿脚踹他一下。

两人从小认识,打打闹闹长大,林良对她的娇蛮不以为意,只缩缩腿让他,嘴里却道:“怎么?为了祁爷难过?他有小景了,你别再白费时间,趁早死心。”

“她很好吗?”宋樱恨恨道。

“好啊,人漂亮,本事也大,和祁爷正般配。”林良回答得老实。

宋樱更生气了:“是啊,她那么漂亮,你也喜欢她?”

“你别瞎说,她是祁爷的人,我对她只有兄弟情,胡说八道什么。”林良吓了一跳,忙道。

“还说没有?早上她从码头下来时我就见你眼睛粘着她,就跟蜜蜂见着蜜一样!你分明别有用心!”宋樱双颊气鼓鼓地瞪着林良。

林良一听急了:“我怎么就蜜蜂见了蜜?你缠着祁爷才像吧!也不看看自个儿,人明明对你没意思还上赶着贴过去。”

“林良!”宋樱怒吼道。

“难道不是?”林良还像往常一样与她斗嘴,忽然瞧见她眼眶红了,便傻了眼,“别……你别哭……我错还不成?我知道你喜欢祁爷,可是祁爷钟意小景那有什么办法?”

宋樱霍然站起,道:“谁喜欢祁爷了?你说,你把我当什么?”

“当妹妹啊!”林良说的时候眼神微黯,小时候人家都笑说樱樱是他媳妇,后来不知为啥就变了。

宋樱忽然从头上拔下簪子,又将腕上的镯捋下,一股脑儿扔进他怀里。

“还你,都还你!”她气得眼泪直掉。

林良傻傻捧着东西看她,那都是他从前出海给她带回来的礼物。

“你怎么了?”他忽然间嘴笨。

宋樱抹抹泪,狠狠往他鞋上踩了一脚,飞跑了。

林良满脑雾水,心里又酸又涩,急得直挠头,却闻有人小声笑着从旁边出来。

“你不追么?”霍锦骁好笑地看林良。

“追什么?”

“那是你送她的首饰?她戴在身上多久了?”霍锦骁指指他怀里东西。

“挺久了吧,簪子是大前年开春送的,镯子是前年送的。”林良傻道。

“你好好琢磨下,那么多首饰,她为何只戴你送的?又一戴就是几年?”霍锦骁想起来,宋樱从没说过自己喜欢祁爷,一直认为宋樱喜欢祁爷的人,是林良。

话已点到这份上,林良要还不开窍,那她也没辙了。

————

“哈哈……”

灯火摇曳,照着趴在桌上笑得肩头抖动不已的霍锦骁。

祁望饮着她送来的桂药山楂茶,酸酸甜甜还有淡淡桂香,颇为爽口。

“祁爷这风流债惹得冤!”霍锦骁看着祁望直笑,也不知他背了多少这样的冤枉债,孤家寡人真是可怜见的。

那宋樱从头到尾就没喜欢过祁望。船队每次回来,宋樱的刻意打扮不是为了祁望;宋樱接近她,也不是为了祁望,是因为那时她与林良是好兄弟;同样的,这回宋樱打翻醋坛,也非关祁望……林良也不知怎么就误会了。

“我惹什么风流债了?”祁望莫名其妙。

“祁爷不觉得樱樱对你有意思?”霍锦骁试探他。

“那小丫头不是喜欢大良?”祁望更加莫名。

“噗!”霍锦骁又笑趴在桌上,“祁爷是个明白人!”

明白人这回不明白了,祁望不知她在笑什么。

————

平南岛的年比燕蛟要热闹许多,往年村民请不动祁望,今年都改来请霍锦骁,霍锦骁便拉着祁望去了熟稔的几户人家串门吃酒,一转眼就到上元灯节。

梁家的船在这日上午抵达平南,祁望与霍锦骁带着人亲自迎到码头,梁俊毅率先下来见二人,祁望正与他拱手见礼,霍锦骁已在旁边轻道了声:“曲夫人。”

船上婷婷袅袅又下来个人,银红缎面的大毛斗篷,溜光整齐的发髻,一张妩媚标致的脸,赫然便是曲梦枝。

祁望见到她一愣。

三爷只交代过梁俊毅会来,不想曲梦枝竟也跟来了。

“二公子没有出过海,老爷不太放心,所以命妾身同来,希望祁爷和景姑娘莫嫌弃妾身是妇道人家。”曲梦枝说着从身后管事手里取过张礼单呈给祁望,“这是我家老爷给二位准备的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霍锦骁在祁望身边探头一瞧,礼单上长长一串,可一点都不薄。

“梁老爷客气了,有劳夫人。”祁望将礼单收下,淡道。

“码头风大,上岛再聊吧,今儿是上元灯节,二公子,曲夫人也看看平南的灯会。”霍锦骁笑着请两人入岛。

一群人便往岛上行去。

————

夜幕降临,平南岛一片灯火通明。

家家户户都挂起灯笼,岛中央的市集上更是办起灯会,五颜六色的灯笼挂起,形态各异。晚饭过后,街巷上便都是提着灯笼奔跑玩耍的孩子,嘻闹声响成一片,时不时便有响炮掷地的动静。

祁望带着霍锦骁、梁俊毅与曲梦枝三人逛着灯会,让他们也见见平南的风俗节日。

兜售灯笼的老人见着他们就送了几盏灯过来让他们挑,霍锦骁挑中了盏走马灯,欢喜地提走就冲到前头正斗炮的小孩群里玩耍,梁俊毅对灯没有兴趣,跟着霍锦骁进了孩子堆。

“挑盏灯吧?”祁望便问曲梦枝。

“小姑娘才喜欢的,我年纪大了,不要。”曲梦枝摇摇头,转头望向旁边卖饭团的露天小摊。

正怔怔看着,她手里忽然塞进东西,低头一看,却是祁望替她挑了盏兔儿爷的灯。

“他们玩累该喊饿了,咱们买几个饭团备着。”祁望说着话已朝小摊走去。

霍锦骁摔了枚响炮,转头寻祁望,目光扫了两圈,才在小摊前看到他。五彩的灯光下,祁望与曲梦枝站在热气腾腾的摊前,曲梦枝手里提着兔儿灯,笑得温和,不知怎地就叫她想起祁望曾提起的过去。

所谓过去,便是岁月的记忆,属于时间,难以磨灭。

曲梦枝就是他的过去。

————

出了元宵,年彻底结束,平南岛恢复平静。

烟火消弥,彩灯收起,只剩门前崭新的对联还留着年节的气息。

远航还有诸多事宜准备,霍锦骁仍旧忙碌起来,直到二月。

立春,启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说点啥?要不我就吱一声儿……

☆、四月

四月, 谷雨, 雨生百谷夏将至。

大安朝应是细雨绵绵的清明时节,雨水丰泽, 春耕繁忙。暮春花色浓,长堤绿柳扶风过,正是春尽夏至的繁荣景象。

船行于海, 这四季景象便不再分明, 日月星辰交替,时间化作无边海浪,日复一日, 偶尔的变化便是狂风飓雨的侵袭,凝固的平静之下藏着无数危机,是这片海最锋利的刀刃。

今日风小,浪比平时要温和。

“哗——”海面的平静忽被打破, 水花飞溅,有人从水底露出头来。

清晨的日光在海上照出一片鳞波,霍锦骁向着太阳, 眼眸轻轻一眯,海水缓缓包裹着身体, 十分惬意。她的《归海经》今日突破第二重,到达第三重, 全拜这海所赐。

远航之中若是无事,每日清晨她都会入海修练《归海经》,借潮汐海浪领悟归海之意, 万象之变,终有所成。

“要上来了吗?”船舷上坐着的人将烟枪往舷上一磕,问道。

霍锦骁从水里伸出手,祁望便朝她扔去麻绳,恰抛进她手中。她用力一扯,借力拔身出海,人如鹰隼啄海般飞起,稳稳落到甲板上。

她抹了把脸,将水珠抹散,忽道:“潮生澜灭,万宗归海。”

“怎么了?”祁望觉得她今天有些不同。

小小的孩子气突然间消失无踪,像被海水洗去般,取而代入之的是属于她的温敛。

她身上穿着宽松的罩袍,挽起的袖口处露出底下的水靠。蚺皮所做的水靠,青绿的蟒纹贴着她的身体,即便只露一截小臂,也叫人忍不住侧目,只是张扬狂野的气息又叫人怯步。

“没什么,有些领悟罢了。”她偏头拧发,“我去换身衣裳,一会见。”

说话间她已跑回舱房,只留下一片水渍。

————

眨眼之间,出海已有四个月。

比起这趟远航,霍锦骁方知先前的几次出海不过孩子的小打小闹。

漫长的航行似没有尽头,能够停靠的补给点永远是未知数,船上的水粮按着人头分,新鲜蔬菜在出港五天之后就很难看见,只以豆芽或腌菜充数,饮用水放久了会生霉,即使煮开也带着股怪味。

船上存的水粮每日有专人作记录,消耗多少,剩余多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存量,即便如此还是让人担心,因为他们已经近二十日没有靠过港了。

十天前他们本有机会停靠木束国的港口,可惜木束正逢政变,海港严禁所有外来船只停靠,他们只得被迫继续航行。

不能靠港便没有补给,船上食物和水用一点少一点,船员的伙食也一天比一天差。

“小景姐。”饭堂里的水手领了午饭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前,见到门口进来的人纷纷起身招呼。

霍锦骁换了身藏蓝的束腰长袍,长发高挽,是利落的男人装扮,方便行动。

见到众人向她打招呼,她笑着回应。如今她在船队中的地位已不同往昔,除了因她总跟在祁望身边外,也因这四个月的航行中她越发稳重的表现,便是柳暮言和徐锋也交口皆赞。

到窗口前领了饭,大厨见到是她,给的量特别足,她道了声谢,便坐到水手间与众人一道吃起。

才吃两口,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唤她。

她转头一看,笑道:“二公子。”

来人正是梁俊毅,这趟出航,他本与曲梦枝在梁家的船上,只是一个月前船队突遇风暴,梁家的船险些被海吞噬,损毁过重,祁望不放心,就将二人请到平南号上。

三爷特地嘱咐过的,不容有失。

“你就吃这些?”梁俊毅看着她盘中之物,又对比了下自己拿到的饮食,眉头蹙起。

两块发硬的饼,一碗芽菜豆腐汤,这是普通水手的午饭,霍锦骁随大伙。

梁俊毅的伙食虽未见多好,却是现蒸的肉馅包子,一碟炒豆芽、一碟腌菜、一碟卤肉与一碗豆腐汤,以眼前这状况来看已属极好。

“裹腹而已,无所谓。”霍锦骁不以为然,因身份关系她本可享受与祁望同样的待遇,只是她自己想着从前连个末等水手都没排上,便跟着其他水手一起吃,不过也只有午间一餐,早晚她要听祁望吩咐行事,就随祁望用饭。

梁俊毅并未多说什么,只默默将食物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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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锦骁匆匆用过饭踏出饭堂,才行至甲板上,就听争执声从旁传来。

“夫人,以后我的伙食就随大伙吧,不必开小灶。”梁俊毅低声说话,语气微沉。

平时他的饭食皆有人送到房中,今日他一时兴起去了趟厨房,才知道船上存的水粮不多,连霍锦骁都与普通水手吃同样的东西,他一个堂堂男子为何如此?

“二公子,水手的饭食粗糙,你自小娇养,乍然如此身体承受不住。老爷将你托付给妾身,妾身便要替老爷照顾好你。”曲梦枝只得劝他,“况且船上水粮祁爷心里有数,不会有问题的。”

“夫人不必多劝,父亲命我随祁爷远航,除要增我见识,也要磨我心志,若我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岂非辜负父亲一番苦心。从现在起,我的饭食就随众人吧。”

梁俊毅心意已决,抛下话转身便离,恰与走来霍锦骁迎面撞上,他白净的面皮一红,略点点头就走了。霍锦骁便见曲梦枝满脸尴尬地摇着头,她便笑了笑,上前劝慰曲梦枝:“夫人,二公子有此心志是好事,比那些纨绔子弟不知强出多少,便是吃点苦头也不妨事,夫人倒不必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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