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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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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丰都城仍由霓虹灯照耀着,市中心那持续了一夜的狂欢终于平息,空荡的桌椅上只留下残羹剩饭和空酒瓶,几只流浪狗在广场上逡巡着,被负责打扫的女侍用棍棒唬走了。

贫民区的街道上陆续出现推着车或背货物的小贩,小贩安顿下自己的摊位,便支开凉椅,躺在上面边打盹边等待生意。

“你凭什么断定我们是好人?”

一家早点摊前,我和鼹正面对面吃着凉面,卢令一早就出门了,让我准备晚上帮他练兵。

听见我的问话,鼹迅速嚼完嘴里的面条,就着豆浆咽下去,然后凑近我,压低声音:“因为卢令根本不想杀我,那把枪里根本没有子弹,否则他怎么会瞄准作为队友的你呢?”

顿了顿,鼹又加上一句:“而且你说过,你们是来保护弱者的。”

“你说的没错,我们——”我思忖有顷,没说出「叛军」二字,“——我们是革命者。”

“革命者?”鼹注视我,眼睛发亮。

“嗯,”我放下碗筷,挺直腰板,肃然道,“是以「推翻血族统治,解放丰都居民」为目的的革命者。”

“那……”鼹神色憧憬,目不转睛地问,“……我可以为革命做些什么?”

“你擅长什么?”我挑眉,“或者说,你热爱什么?”

闻听此言,鼹怔了怔,随后收回目光,低下头去,良久才轻轻说道:“诗歌,我喜欢诗歌。”

——————

“嘭!”

仓库二楼的书架前,十本厚厚的诗集被鼹挑选出来,摞在桌上。

“这些……都是你看过的?”我随手拿起中原中也的《山羊之歌》翻看一阵,不无佩服地问。

“嗯,”鼹打开台灯,坐在桌前将雪白的稿纸铺开,“如果要尝试写诗的话,我得先回顾一下。”

“但是……”鼹说完,又抬起头来,“……我真的可以么?”

“当然!”我上前一步,鼓励他道,“我之前只看了些散文和杂书,现在不也成了作家么?”

“作家……你写什么呢?”鼹睁大了眼,像是完全被我的话所吸引。

“啊,那个嘛……有机会再告诉你吧,你现在专心写诗呀!”

鼹这才有些不甘心地停止了追问,开始埋头翻看诗集。

三十分钟过去了,我挑了本书坐在凉席上看起来,一时间屋里只能听见“沙沙”的纸张声。

忽然,鼹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了英国诗人弥尔顿的一首悼亡诗的结尾处:

夕阳西下,把群山的影子拉长,

射进西边深山中的凹地。

他终于站起来,抖抖蓝色的斗篷,

明天将奔向清鲜的树林和新的草地。

—————

狭小而昏暗的包厢里,十几个身姿妖娆、衣着暴露的漂亮女人围坐桌前,首席之人正是卢令。

“小卢啊,这么早把姐姐们都叫来,有什么事吗?”前排那个穿黑裙、露乳沟的卷发女人率先开了腔。

她的声音很清亮,立刻就打破了沉默。

“是啊是啊,小卢你长话短说,姐姐们还赶着上班呢!”座位靠后的一个素颜女人取出小镜子,开始现场化妆。

“瞧你说的,这大清早的哪来客人!”一个胖胖的女孩子打趣道。

此话一出口,女人们立刻笑作一团。

“呃,那个……”卢令实在听不下去,红着脸咳了两声。

女人们这才安静下来,但个个都表情轻松,好像随时准备再次发笑。

“……杨叔的事我处理过了,”卢令肃然抬眼,“他没有为难你们吧?”

“他敢!”先前打破沉默的女人直言不讳,“若要乱来,姐姐们直接撂挑子就是!”

闻听此言,女人们又笑起来。

“那好,”卢令满意地点点头,“我这次来,是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一个长着毛茸茸鹿角的女人媚笑着漫声道,“男人……还是女人?”

“不确定。”卢令想了想,答道,“这个人网名叫Nott,近期在「佛拉维欧」消过费。”

“听起来不像个简单的家伙。”一个肩膀上纹刺青的黑发少女冷冷抬眼,“能在那消费的多半是吸血鬼或纯族。”

“可吸血鬼或纯族……会光临我们这里么?”另一个少女凄然发问。

寂静片刻,一个银发紫瞳的小女孩抬头惊呼:“我想起来了!”

“什么?”卢令警觉。

“前些天,有一个客人,他说……”似是在回忆很痛苦的事,女孩的眼帘逐渐低垂,“……他说我的头发像「夜之女神」。”

“银发。”后排化妆的女人听得倒仔细——“那么说,”她放下眼线笔,转向卢令,“你要找的人是纯族?”

因为妆还未化完,这女人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大一小,众人一见,又纷纷发笑。

“笑嘛子!”女人气得方言都冒了出来,只得提高音量,“我的确听说纯族有过一个厉害的女人,还是族长一脉!”

她这一吼,大家都安静下来。

“这女人七岁时驯服了一匹鬃毛雪白的烈性黑马,因为传说中的「夜之女神」就骑着毛发挂霜的黑马,于是她便以Nott自居。”说到这,她神色一凛,“但这女人四年前就被万鬼分食,她的死,直接导致了慕家人选定的少主出逃,丰都城落入废物慕长庚手中。”

话音落处,在场所有人都呆了。

卢令最快反应过来,急问:“那这女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女人说罢,拾起镜子接着化妆,“这些话也是客人告诉我的,男人嘛,兴致上来了,什么都聊!”

“那个……”银发紫瞳的女孩轻声道,“……我说的那个客人每周四都会来。”

“他长什么样?”卢令问。

女孩低下头去,无意中露出了脖颈后的淡淡红痕:

“他有一杆长长的烟斗。”

—————

“肃静!肃静!”

中央大厦的顶层会议厅中,一个银发金瞳的老者一边拍打桌面,一边扯着嗓子喊道。

在座的纯族代表们这才停止了交头接耳。

门外,慕长庚由纪家三兄妹和帕修斯护送着穿过两旁立有再造人的走廊?——“家主大人。”守在门口的烟斗看也不看慕长庚,只是向纪朝歌躬身道。

“里面怎样?”纪朝歌肃然问。

“乱成一锅粥啦。”烟斗答。

“慕圭在么?”纪朝歌又问。

“在。”

“带上你的宠物们进来。”

“是。”

“哐!”——门被推开的瞬间,厅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不好意思,接族长大人的路上耽误了时间。”纪朝歌说罢,往陪席上一坐。

众目睽睽之下,族长慕长庚看了看迅速进入会议厅并分立两排的再造人,又看了看立于陪席两侧的帕修斯和纪雪伊,这才缓缓在首席位置坐下——不料他刚一落坐,纪修就来到他身侧,小鬼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向长桌。

长桌前,只有刚才那个老者还不服不忿。

“族长大人,这本是纯族之会,老夫请求将外人禀退!”老者猛地起身,向首席深深一揖,奋力说道。

“慕圭前辈,族长大人有伤在身,尚需调养,您就别为难他了,赶紧回去休息吧!”纪朝歌冷冷开口。

“老夫在与族长说话!”

烟斗皱了皱眉,伸手一挥,四个再造人便上前抬起慕圭——

“放开我!”慕圭拼命挣扎,“烟斗,纯族待你不薄,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就是血族的一条狗!!!”

然而众代表面面相觑,无人敢言,很快,慕圭就被抬了出去,大门“嘭!”地关上。

会场寂静数秒,直到纪朝歌缓缓抬眼,再度发话:“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吧?”

见众代表已将目光投向自己,纪朝歌接道:“先前族长遇袭,我想诸位都已经听说,袭击族长的人名为莫昱,是上面一带有名的异能者。并且我听说,百姓中已有传言,说什么「异能者降临之日,便是鬼城得救之时」,诸位对此怎么看?”

慕长庚缩着脖子,只看着自己的手指。

“家主大人,”一位年轻代表开口道,“百姓的问题应到百姓中去解决。他们既然将获救希望寄托在异能者身上,说明我们的管理出了问题,让百姓失去了安全感。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改进管理方式,让百姓重拾对我们的信任,这样不仅能巩固根基、保护族长,还能让居心叵测者不战自退。”?

“说得好!”纪朝歌微微一笑,赞道。

当着族长的面谈统治根基,慕长庚情何以堪,可纵使脸被气得通红,他也和在场大多数人一样,敢怒不敢言。

“但我还听说,民间已有具备武装的叛军组织,”纪朝歌话锋一转,扫视众人,“对待这样的百姓,当如何呢?”

“诛!”一位长相出众的女性代表脱口而出,在座皆是一惊。

“没错,”立在陪席旁的纪雪伊朗声接道,“造福本分之人,严惩叛逆之人,这才是治城之法!”

“敢问家主大人,”一位扎马尾的青年代表道,“这组织的头目是谁?”

纪朝歌目光如剑,一字一顿:“卢令。”

“呵哈哈哈哈……”帕修斯突然爆出一串狂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诸位别怕!”

“若真是个孩子,应该也翻不出什么大浪。”青年代表道,“调动特警队将他逮捕,再关起来教育一番就是。”

闻听此言,纪朝歌敛起面孔,声色渐厉:“这个孩子受到了异能者莫昱的蛊惑,他在贫民区散布反对我们的言论,数百人被洗脑后加入叛军。连特警队都对此束手无策!很快,叛军的触手就将突破贫民区,攻向丰都主城!”

眼看着纪朝歌的面色越来越怒,慕长庚吓得一个哆嗦,众代表尽皆怔了。

“若再不下死手,继续壮大下去的叛军很可能会危及到这里!”纪朝歌大声道。

“到那时别说是族长了,连诸位的位置和性命都难以保住。”纪修恰到好处地补充。

“原来如此。”忽然,会议厅的一角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惊,就连纪家三兄妹和帕修斯也诧异地循声望去——说话者是个黑发金瞳的少女,她低着头,弯弯的刘海和小羊一样的犄角使她看起来十分乖巧。在众多银发当中,她那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难免突兀。

这时,烟斗快步上前,附在纪朝歌耳边说了些什么,纪朝歌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

“龙与狡的孩子,是么?”纪朝歌望着女孩,肃然问。

女孩转向陪席和首席,头却不抬:“是。”

“叫什么名字?”

“黎明。”

“上任多久了?”

“十天。”

纪朝歌微微一笑:“凭能力而不是凭血统当上代表的,我佩服!”

闻听此言,在座世袭代表惭愧地低下了头。

“黎代表,”纪朝歌不无耐心地问,“你刚才的发言是什么意思?”

“终于找到民众不服管束的原因了。”黎明忽地抬眼,面不改色。那对金色瞳孔似乎比在座所有人的都更加明艳。

“哦?哈哈哈哈……”纪朝歌满意地笑出了声,面容也和蔼了许多,“那么对待扰乱民心的人该如何呢?”

“杀。”黎明目露凶光,轻而有力地吐出一字。

“对待叛军和异能者呢?”

“杀,”语调和神情皆加重一分。

话音落处,一个头发略长的青年垂下眼帘,眸中刚刚燃起的光又暗了下去。

“抬起头来。”纪朝歌的声音鬼魅一般响起。

长发青年悚然一惊,但仍抱有侥幸地一动不动。

“左排第三个,抬起头来。”

有如五雷轰顶一般!长发青年瞪大了眼,后背顷刻间湿了一大片,他颤抖着抬起头,正对上纪朝歌冷酷的目光。

“我……我……”

此刻,有人将目光射向他,还有人将脑袋缩得更低了。

“说出你的想法!”纪朝歌显然不耐烦了。

“我……想……”看见站在对面的烟斗忽然抬眼,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长发青年吓得语无伦次起来,眼看连站都站不稳了。

“这位代表,你还是先下去休息一下吧!”纪朝歌略感无趣地收回目光,轻描谈写道。

烟斗一个指令,长发青年就被四个再造人抬了起来,他目光呆滞,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只是整个人都在发抖。临出门前,有人注意到他的胯下早已湿透。

“嘭!”门再次关上,烟斗吐了口烟圈,悠闲地靠在门上。

“还有人有意见么?”纪朝歌扫了眼在座,见无人敢答,这才满意地转向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慕长庚,调整了一下神情,恭敬地问:“族长大人意下如何呢?是否应举全城之力歼灭叛军,并诛杀那些蛊惑民心的异能者?”

此时的慕长庚哪敢反对,他头也不抬,只是结巴道:“是……该……该杀。”

—————

“写好了!”

已是下午,鼹起身将稿纸递给我:

我不祈求让孤独消逝

因为那无月的夜

那孤坟伫立的山岗

那废墟里游子的独酌

那远赴他乡的渡轮

早已被孤独充斥

我不祈求让绝望消逝

因为此去经年,那残败的家乡

那流浪者瑟瑟发抖的冬夜

那无人问津的嘶吼

那理由荒谬的厮杀

早已充满绝望

我只祈求那万家灯火,暖彻人心

那乱坟无依,由荒草祭奠

那消愁老酒,由往事酿就

那山水轮渡,渡过的是人间离殇

我只祈求那人间理想,照亮坎坷

那微薄的曙光,聚苗为火

那弱者的嘶吼,唤醒逆来顺受

那奋不顾身的战斗,以自由为旗帜!

“鼹,你的文笔……”通篇看完,我竟自呆了。

“什么?”见我迟迟不说下半句,鼹有些紧张。

“…简直太棒啦!”我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肩,欢呼道。

“呃,”鼹怔了怔,然后低下头去,脸颊微红,露出了少有的浅笑,“是么……”

“绝对是!”我万分肯定地晃了晃他的肩,“对了,我有一个计划!”

“嗯?”

“我们开个报社吧,专门出版支持革命的诗文,由你当主笔!”

“啊,我……”鼹的脸又红了,不过这次他没再低头,而是有些憧憬地望着我,“……我真的可以么?”

“绝对可以!”我语气坚定,“报刊的名字就叫「曙光」!”

“「曙光」么,”鼹垂下眼帘,回味着这个词,“那……我试试吧!”

“不过,作为笔者,你还需要一个笔名。”我提醒他。

“笔名?”

“就是作者发表作品时用的别名呀!”

“那么……”鼹思忖有顷,道,“……就叫「野火」吧。”

“「野火」?”

“嗯,野火最初只有一点,但风吹过后,它将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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