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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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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啊……啊嚏!”药蓠连打了两个喷嚏,不由地裹紧了毯子。

羽人把他们救上来之后就没有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收拾起破碎的紫砂,重新摆好一套茶具开始沏茶——不一会儿,三杯热茶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窗外,原本潮水般往上涌的鬼影竟陆续地退了下去,在不远处起伏蠕动,发出不满的“咕噜”声,就是不敢上前。

药蓠将两只手放在茶杯壁上取暖,突然背过脸去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见此情景,我已有些糊涂,望了望低垂双目的枭哥,又看了看正在抹鼻子的药蓠,忍不住向羽人开口:“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羽人小心翼翼地扶正了歪倒的烛台,双眼隐没在宽斗笠投下的阴影中,嘴角缓缓上挑,轻飘飘道:“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什么?”我更加不解。

话音落处,药蓠一仰脖喝完了杯中茶,回应道:“久别重逢,仁兄一点儿没变啊!”

“你也是老样子。”羽人收拢双翼,跳至榻上,与我们三人对坐。

见药蓠低头冲茶不再言语,我又急了,忙问:“你们认识?那,那羽人兄你刚刚……为何还大打出手?”

药蓠手一抖,几滴茶水溅落几上。

“为了试探,”羽人不紧不慢,“你们与药小爷是否是真交。”

“当然是了!”我闻言一拍桌,震得茶杯险些翻倒,“我、枭哥和阿蓠,可是过命的交情!”

羽人含笑,伸展双翼拱手道:“隐士泉生,见过二位兄弟,先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泉生兄,不必多礼!”我很豪气地一摆手。

“既然如此,”枭哥终于抬起头,开口道,“你和阿蓠早就认识了?”

羽人坦然一笑,弯下腰去,再露面时爪中多了两坛老酒,往案上一放,透骨醇香!

“姑苏酿?”我惊道,药蓠也看过来。

“藏了十多年了,今日故人与稀客皆在,喝个痛快!”泉生说罢,给我们一人倒了一碗,见药蓠抱了坛子要干,忙将他拉住:“你这身子行么?”

药蓠想了想,舔唇道:“两碗……可以吧?”

酒过三巡,泉生自屉中取出一包木屑,放入香炉中捻燃,一时间沉香如蓝烟袅袅,盘旋而上。此情此景中,他娓娓开口:“药小爷,可否允我讲一个故事?”

“讲吧!”药蓠干掉了第一碗老酒,在香雾中与我们相视而笑。

九年前,滕王阁外残阳如血。

渺远的笛声划破长空,一身行者装扮的男孩斜倚在雕栏旁,目光茫然地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山色碧空,红云万里,几艘帆船从山间驶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投下偌大的倒影。

男孩知道,此刻自己晚归的父亲正一身名牌,悠闲地站在游艇的甲板上,说不定手里还捧着香槟,频频与某个满嘴油光的客户碰杯,还有那些阔绰的游客,在江面上纵情狂欢时,总会将各色鸡尾酒洒入水中,红红绿绿的色彩随荡漾的水波化开,好似酝开的染料。

男孩撩开长发,轻呷一口手中的葡萄酒,听说这是西班牙酒庄的倾力酿造的,味道果真不一般——但在余韵上,还是比古法酿制的姑苏酿略逊一筹。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哇!”杯酒下肚,男孩仰天长叹,言语前竟流露出一丝脱俗的惆怅。

“少爷?”话音落处,一个瘦削的伙计赶在近前,哈腰向男孩道,“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

“等等!”男孩不耐烦地一摆手,目光并未从遥远的天际挪开。

伙计欲言又止,转身无奈地走了。

其实,男孩根本不想回家,他讨厌自己的大老板父亲和设计师母亲,甚至有时还恨他们为什么让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他和这个世界是那么格格不入!他想要的是,策马天涯的热血人生,是一片可以让他闯荡的侠义江湖。或者,只给他一片旷野,一座茅屋,可以沉浸在大自然中看云涌风起,与岁月无争也好啊!

然而,这世界留给他的,却是累赘般无止境的奢华和虚伪。连眼下这悠悠流淌了几千年,不愠不火的赣江,都快变成富豪们的水上乐园了!

“究竟要逃到哪里,才能看到古时的月亮?!”男孩望着渐渐升起后被巨帆遮挡住的那一轮明月,发出愤懑的低吼。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谁?”男孩忽听见头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连忙抬头。

“这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男孩只见不远处的房梁上有一大鸟的黑色轮廓。

“是,你在说话?”男孩揉了揉眼,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某本古书上看到过关于“能言鸟”的记载:这种东西学名“羽人”,身高七尺左右,头戴斗笠,智商与人无差,寿命在九百年左右,不喜人烟,常居荒郊野外。

大鸟抖擞了一下羽毛,竟伸展开双翼朝男孩深揖一礼:“没错,是我。”

许是出于震惊,许是出于好奇,男孩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紧走几步扑到屋檐下,抬起双手抓住突出的瓦片,身体前倾,想再看真切一些。

但是大鸟没有使他如愿,就在男孩快要看清他那抹隐藏在斗笠下若有若无的微笑时,大鸟猛然振翅,拍打双翼,从男孩的头顶呼啸而去,逐渐融入了漆黑的夜空……

“少爷,少爷?”伙计连唤数声,男孩才将涣散在天边某一角的目光收拢回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此后很多天,男孩都会在滕王阁遇见那只不愿露出面目的大鸟。每当他倚在楼边,面对满眼开阔江水和林立的高楼伤春悲秋时,大鸟总会在房梁上,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男孩有限的记忆里,大鸟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独立于满目的繁华之外,让人忍不住好奇又极害怕失去。

“喂!”终于有一天,男孩鼓足了勇气主动朝大鸟举杯,“你每天都会来这儿么?”

“是的。”大鸟很快地回应了他。

“来干什么?”男孩抓住了机会。

“怀念,”大鸟思忖有顷,答道,“和你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来干嘛的?”男孩略显吃惊,多少年来,竟头一次有被人看穿的感觉。

大鸟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沉稳有力,男孩不由一个激灵——他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古代。

多年以后,当男孩独自坐在烧烤摊上,喝着啤酒欣赏大海时,总会想起那笑声,在他的印象里,那笑声应伴着桃花美酒,竹林与剑。

“我观察你很久了,”大鸟娓娓道来,“你感到孤独,甚至绝望,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天若不是我及时开口引起你的注意,你可能真的想跳进赣江吧?”

一时间,男孩只感觉脸颊发烫,哑口无言——他以为有些事只有自己知道,可那只大鸟,不,是羽人,却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将他的小心思一览无遗!

大鸟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举起长嘴对着那晚的上弦月,似是对男孩的有意回避。

“你猜得没错,”男孩长叹一声,尽管措辞老成,语气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稚嫩,“我讨厌这种生活,我害怕回家,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无家可归。”

顿了顿,见大鸟没有回答,男孩又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

话音落处,大鸟不易察觉地抖了抖羽毛,将大嘴收了回来。

男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斗笠下面那团阴影,满怀期待而又小心翼翼。

“不管将来你会去哪里,”大鸟缓缓昂起头,振翅欲飞,“都别忘了,还有我这个能喝酒的朋友。”

说罢,大鸟忽地起飞,朝着上弦月的方向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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