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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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几天，都没有看到江力。
装修队差不多完工，丛昕进进出出，遇到的只有强子小师傅一个。
她一个人在街边画画，路过的人不少，但还是莫名觉得寂寞。
倒是金苗养伤闲得要命，头上缠着圈绷带，该吃吃该喝喝，看丛昕在认真画画，他还会不时过来赞美几句。
小混混没有再过来骚扰，这符合丛昕的预期，毕竟纪卓然的原话是，让他们滚出慈母山。
那夜的一场斗殴像一段小插曲，曲过无声，酒吧照常营业，关亦良更加频繁的留在酒吧那边，夏娇娇不在的时候，他总爱拉着景井和金苗斗地主。
马上进入慈母山旅游旺季，客栈生意眼瞧着一天好过一天，唯二的员工小辉和年冬每天忙得晕头转向。
“不务正业。”员工都忍不住背后吐槽。
他我行我素。
终于在第三天，丛昕完成了门口的墙绘，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江力。
好多天了，那个月下交谈的晚上过后，他们再无交集。
丛昕忍不住想，独自关在审讯室里的那几个小时，他在想些什么，而这无影无踪的几天里，他又在做些什么呢……
她拿出手机，看到和江力的对话框里最后一条，还是之前她自己发的，“晚安。”
她想了想，开始打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终于编好一条满意的消息，她说，墙上的画完成了，你要来吗？
没有回音。
十分钟过去，没有回音。
一小时过去，依然没有回音。
丛昕在酒吧门前反复几次经过，假装不经意去看，也没有任何江力的身影。
想打听些什么，可想到关亦良担忧中带着警告的神情，她又一次次把话咽回去。
不想被江力占满全部的思绪，为了换个心情，她背起相机，出门走走。
慈母山镇，镇西有一处广场，广场的背面，是老戏台，老戏台的对面，是归来寺。
丛昕在路上慢慢走，慢慢拍，到归来寺，花了快四十分钟。
想象中的青瓦红墙没看到，却看到归来寺整个被围了起来，高处还架着脚手架，脚手架上挂着几个大字，闲人免进。
专程过来，不能看到慈母观音，丛昕未免失望，而在她转身要走的瞬间，她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江力半跪在西侧墙根处，似乎在补墙上的缺口。
丛昕悄悄走过去，走近了，正要伸手去拍江力的肩膀，冷不防江力一闪身，她失去平衡，就往旁边一歪……
没有什么偶像剧情节，她没有摔倒，只是被江力手臂一档，稳住了重心。
“江力。”丛昕笑了。
江力一愣，脸上自然是意外：“丛小姐？”
“丛昕。”她笑着纠正，“叫我丛昕。”
江力抿了抿嘴，问：“你……有事么？”
“你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丛昕问。
江力看了看面前的墙，解释道：“刷墙。”
归来寺整修，几乎是他们这个“团队”能接到的最大的活，老丁盯得很紧。
“唔，那这几天没看见你，你以后，都在这里干活？”丛昕手指轻轻触摸墙壁，墙漆还有轻微的潮湿。
“嗯。”江力答。
丛昕想问，他的伤好些没有，但又想到，人来人往的，或许他并不想提。
毫无来由的，她忽然脱口：“见到你真好。”
她接着又低声：“几天了也没看到你，给你发消息也没有回音，还以为哪里得罪你了……”
“……啊？”这句话很好懂，江力掏出手机，赶紧解释，“对不起我没看手机……”
“没关系。”丛昕笑笑，“接受你的道歉。”
这段说完，又陷入沉默。
“那个，或许你能帮我个忙。”丛昕想到什么，“能不能，带我进去看慈母观音？”
她指了指关上的大门，江力会意，让她稍等，过了一会儿，拿了一个安全帽过来。
“得戴上这个。”江力递给她安全帽，“最干净的一个，将就一下。”
“好。”丛昕接过安全帽，往自己头上一扣，然后学着江力的样子，想要把它扣好，没想到犯了难，拉扯半天，搭扣彼此间始终有一段距离。
“呃，是我头太大了吗？”丛昕抓着两头问江力。
“不是，你把这个绕到后面，”江力比划着，丛昕半天没明白意思，干脆说：“要不你帮我扣。”
江力稍一停顿，没有拒绝的理由，伸手两下替她扣好了。
就这两秒钟的功夫，一声口哨传来，丛昕看过去，是高处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冲他们笑。
丛昕收回的目光落在江力脸上。
“你脸红了诶。”她打趣般地说。
“别理他。”江力脸更红了，“你跟我来，小心脚下。”
慈母观音的照片丛昕已经看过很多了，再看实物，只知道是仿魏晋风格的精美造像，反而少了惊喜……而且，她的心思并不在这尊观音身上。
她举起相机仔细拍照的时候，江力远远站在旁边。
背过身的时候，丛昕知道，他在看她。
只要镜头扫过他的方向，丛昕的视线便难免被他吸引过去，果真是慈母山古天乐，身高，体态，颜值，没一点拉垮的，一件灰扑扑的衬衫都让他穿得这么好看。
要是精气神好一点就绝了，丛昕在心里认为。
丛昕把他框在镜头里，悄悄按下许多次快门。
那些生人勿进的阴霾气息和消沉神色，在后期参数调整之后，都将消弭殆尽。
“好了。”丛昕攥着相机，回到江力旁边。
江力像进来时一样，走在前面，引她出去，不时提醒她小心脚下。
丛昕看着她的背影，说：“一会儿我请你吃饭，可以么？”
江力还没说话，丛昕继续说：“感谢你帮了我这么多忙。”
丛昕接着问：“你几点下班？”
逼仄的脚手架间，江力转过身，说：“丛小姐，不用了，没什么的。”
“丛昕。”丛昕看着他的眼睛。
“嗯，丛昕。”江力说，“我下班很晚。”
走到安全地带，丛昕解下安全帽递给他。
这次透过袖口终于能看到，他手臂上的纱布还在。
“听说这边有家烤肉不错，”丛昕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笑着跟他告别，“没关系，我就在那里等，你来了就一起吃饭，来不了，就算了。”
已经被拒绝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
江力接过她递过来的安全帽，看着她走开，又回头冲他挥手。
她回眸一笑的样子比这季节的阳光还要明亮，江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转身对上工友促狭的目光，他耳红面赤之余，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对你有意思。”
如果金苗之前反反复复在他耳边说的话他没当回事，那今天，他就算是块石头他也开始怀疑丛昕对他有点意思了。
而且，令他自己警惕的是，这些天里，无论眼前还是脑中，她出现得有一点多。
洗手的池子上挂着半面镜子，江力边洗手，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他知道自己长得算不错。
出狱半年来，不是没有女孩子对他示好，但他丝毫没那方面的心思。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而立之年的男人。
干着这样的，连他自己也看不到前途的工作。
夏娇娇和金苗总是热衷于为他牵线搭桥，他都拒绝了，他这样的背景，于谁都是一种负担。
但是丛昕……
就是那么莫名的，他对她，一直有一种亲切感。
许是因为“紫阳花步道”？他不知道。
那幅画，难免让他产生联想，尽管荒谬，但念头一起，便无法清除。
喜欢么？
喜欢听她说话，喜欢透过门缝看她在街上画画，认真的时候，一脸干干净净的学生气。
瞎子都知道她是个条件不错的城里姑娘，顺顺利利长大，没吃过什么苦。
她沐浴在阳光里的画面那么美好，总让他挪不开眼睛。
可也仅止于此了。
他抬头看着镜中。
只能止于此了。
工作日的刘妈烤肉客人不少，丛昕占了门边的座位，只要江力一出现，她就能看到他。
服务员催促了三四次，丛昕终于同意上菜，菜摆了一桌，她点了椰汁，一边喝一边继续等。
天原本是亮的，到后来，天也慢慢黑了。
服务员再经过的时候，眼神里甚至逐渐有了怜悯。
坐了整整三个小时，等一个可能不会出现的人。
丛昕把手机按亮，又灭掉，又按亮，如此反复多次，她决定，再等五分钟，如果八点江力还不来，就算了。
彻底算了。
……
七点五十九分，江力姗姗来迟。
他一出现，丛昕心头积攒的阴霾，很没出息地一扫而光。
她是如此欣喜的，冷静的皮囊之下，一颗心在雀跃。
江力换了身干净外衣，坐下之后，除了道歉，没有太多言语。
好像有点……紧张？
他叫服务生过来添火，服务生弄完又折返，端上来老板送的一壶梅子酒。
见多了市面的老板眼光毒辣，这画面太典型，要么是即将捅破暧昧的窗户纸的男女，要么就是情侣要分手。
都值得喝上一杯。
江力给她倒酒，只倒了杯子里浅浅的一层，给自己却是满满的。
“你终于来了。”丛昕高高兴兴接过酒杯，“没白等。”
江力来不及说话，一杯酒一饮而尽。
“今天很累？”丛昕问他。
“还行吧。”江力专心烤肉，烤好的肉一块一块进了丛昕的盘子。
“你在喂猪吗，给我夹这么多。”丛昕笑着想打破这莫名尴尬的气氛，“谢谢了亲。”
江力扯起嘴角笑笑，手不停翻着烤盘上的菜。
“你伤真没事了？”丛昕看了看他的手臂。
“嗯，没事了。”江力回答。
身体没事了，但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所以你的正职是搞装修？”看得出江力憋着股劲儿，丛昕努力想让对话自然起来。
“算是吧。”江力顺着她说下去，“跟着师傅，打点零工。”
“啊，那我们差不多。”丛昕说，“我经常做墙绘之类的，画画挣点饭钱。”
“嗯。”江力说，“你画得很好。”
丛昕笑笑：“谢谢。”
锅里的五花肉发出滋滋声，她和江力之间也被一层烟气阻隔。
“你是文城人么？”丛昕说，“听你口音，像是那边的。”
“嗯。”江力答，“算是吧，我是在文城出生长大的。”
“好巧，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文城人。”丛昕举起小酒杯，“敬老乡。”
江力稍一停顿，举起酒杯一股脑灌进喉咙里。
明明是低度数的酒，喝了两杯，江力却觉得有了醉意。
对话里频繁出现和过去有关的意象，文城，中学，美食街的狼牙土豆，校门外的酸菜砂锅，这些久远的记忆，让江力觉得亲切而恍惚。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和丛昕过往的人生轨迹或许有过些许交集，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还是，不要聊从前的事了。
这顿饭吃得不算久，临走买单，江力坚持付账，丛昕顺了他的意思。
入夜以后小镇上没有车可坐，两人沿着路边窄窄的人行道一起往回走。
晚间的冷风一吹，吹散了眉梢眼角那一丝丝绮念，江力觉得，不能再让自己胡乱地想下去，正巧此时，丛昕清润的声音响起：“听金苗说，你一直单身？”
江力答得干脆：“嗯。”
“为什么？”丛昕问。
“我这样的人，还是算了吧。”江力说。
丛昕眼睛清亮地看着他：“你哪样的人？”
江力一怔，自嘲地说：“……不很明显么。”
三十岁，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学历，没有钱，而且，坐过牢。
“你们都听说了，我有案底。”他说。
那天从派出所出来，夏娇娇告诉他，他坐过牢的事，关亦良知道了。
那丛昕一定也知道了。
“你很介意这个？”丛昕问。
问出口，才觉得是废话。
介意与否，那都是实实在在的，很坏的烙印。
“过去的事了。”丛昕说，“多往前看。”
她想用满不在乎的语调给他些许宽慰，江力应该也感受到了这份好意，他点了点头。
想掩饰这一瞬的尴尬，丛昕故作轻松地笑着拍他一下，说：“听说你外号叫慈母山古天乐，应该，很多人追吧。”
“……”江力愣了一下，“没有的事。”
“别骗我啊，你知道的，金苗啥都说。”丛昕笑笑，“他说，替你安排的相亲，你都拒绝了。”
这是真的，夏娇娇和金苗两个人对此一直很热衷，但他本人，从没有响应过。
“为什么这么不上道？”丛昕问。
江力低头解释：“不想耽误别人。”
“那，”丛昕斟酌了一下，言语中带着几分期待和不安，“如果，想被你耽误呢。”
如果一个人，知道你一无所有还坐过牢，依然想要靠近你呢？
这句话的意思，江力不可能装作听不懂。
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喉结上下滚动，却没说话。
丛昕放缓脚步，直截了当地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她走慢了，江力也跟着她慢下来，他看向丛昕认真又充满期待的面容，看了几秒，把目光移开，说：“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孩儿。”
“小孩？”丛昕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抬头，正好江力也转过来看她。
她“嗖”的一声双臂护住了自己的胸部。
江力：“……”
丛昕讪讪：“……想多了。”
她又接着问：“所以呢，好人家的小孩儿，是好还是不好？”
江力看她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叹了口气，说：“当然好。年轻漂亮，又有才华，前途一片大好……就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江力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直白了。
江力有几分莫名的懊恼，如果多给他一些时间考虑好，或许，或许不用说这些伤人的话。
他以为，丛昕会生气，会扭头就走。
但他没想到，丛昕的反应是，有一点为难。
她先是一愣，然后皱了皱眉，拢了拢头发，半晌，脸上是玩笑般的歉意却透着不容摇摆的坚持：“恐怕不行。”
江力确定自己听清楚了，但没听懂，忐忑地问：“什么？”
“没什么。”丛昕的笑容里是一脸的坦然，“就说啊，暂时没办法。”
没办法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这恰恰是她最确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