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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以卵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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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谊全程咬紧牙关,始终未出一声。

二十杖后,李谊就如一摊被打散的血肉般,已经没法自己站起来,是被人架起来的。

宫人本想架着他先去疗伤,谁知仅剩一口气吊着不肯晕的李谊,就是不肯走,硬是挣扎着挣脱了两侧的人,不肯离开殿前一步。

此时李谊已经跪都跪不住了,只能双手扶着地勉强撑住身子,手指就快嵌入宫砖中。

之后很快,李谊就开始发烧,人也渐渐陷入昏迷,身子不自主地战栗。

其间,两侧守着他的宫人好像听到李谊在低声喃喃什么,他们以为李谊是要喝水,结果凑过去一听,才知意识已经渐渐抽离的李谊,用细若蚊足的声音喃喃的是:“周将军是被冤枉的……请陛下……重审此案……周将军是冤枉的……”

最后,好端端坐在龙椅上的,没熬过血淋淋跪在殿前的。

皇上怕李谊真的死在殿前太难看,才下令周昆崎斩首,家眷流放。

只是这道圣旨,皇上没有给内官快马加鞭去宣旨,而是给了李谊。

皇上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根本就不想放过周昆崎。

拿到圣旨时,李谊坐在地上,对着太极殿苦笑了一声。

不知在笑圣人,还是在笑自己。

周围的人上来要扶他去疗伤,可李谊却推开了一双双手,颤颤巍巍从地上爬了起来,攥着圣旨、扶着宫墙、拖着残躯,一步步挪动。

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谊的背影,一直等他快要挪动出宫城的时候,他们才震惊地意识到:李谊要自己去周府宣旨。

然而,等李谊终于走到宫门外,才发现马车和马匹都被太子支开,除了走着去周府,李谊竟然全无办法。

所有人都以为李谊会就此放弃,可李谊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踉踉跄跄一步步往前走。

那一刻,李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在寒风之中看着比枯枝还瘦,比羽毛还轻。

但他的影子却被拖得很长,很长。

然后就是赵缭看到的,从皇城到周府,从天不亮走到午后,李谊真的走来了。

赵缭看着倒在门口的李谊,一声叹息散在风里。

三日前赵缭听说李谊进宫,请求重审周昆崎的时候,心中不仅毫无动容,甚至还有一分不屑。

周昆崎是什么人,他到底会不会谋反,难道别人心里都没数吗?

他为人最是重情重义,这么多年对圣人尽忠职守、从无二心,留着卫国公匕首,也只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师有个念想,难道旁人不知道吗?

所有人都知道,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因为他们更心知肚明,卫国公就是皇上心中最深的那根刺,万万碰不得。

从对卫国公下手的第一刀开始,皇上就只能杀光所有和卫国公有关系的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安心。

从十二年前,他就停不下来了。

而周昆崎做为禁军的将军,直接关系皇上和皇城的安危,这个身份让皇上绝对不能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他念。

所以不论什么信、什么言论是真是假,皇上根本不在乎。

皇上只用知道,这个距离他最近的人、负责保护他安危的人,将卫国公的匕首枕在耳畔十二年。

皇上怎么可能放了他。

谁这个时候站出来帮周昆崎说话,那就是勾连逆党,那就是不顾皇上安危,那就是引火上身。

而李谊,他本就是最特殊的卫国公逆党余孽,是皇上最忌惮却除不掉的,恨不得长十双眼睛盯着的人。

尤其是周昆崎家中被搜出来的所谓“密信”,其中多次提到七皇子才是明君。

不论信是真是假,这话对皇上来说,都刺耳得太过。

李谊现在就是忙着把自己摘出来都难。

然而,就在众臣缄默之中,偏偏李谊,这个最不该站出来的人站了出来。

当听说李谊长跪太极殿,抵死不妥协时,赵缭心中想他有两种目的。

一,图美名。二,他是真心想替被冤枉的忠臣求个公道。

不论是哪一种,李谊的做法都愚蠢得赵缭汗颜。

多年行走于黑暗,让赵缭早已习惯以人性的底线来揣测所有人。

当时赵缭还无不遗憾地感叹,十一年时间说短很短,说长也太长。

长到可以将当年松雪图前、茉莉扇后惊才艳绝的少年,变成一个囿于虚名的“君子”,或是一个盲目冲动、不计得失的蠢夫。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跪在百余亡灵面前的李谊,赵缭藏在斗篷里的手紧紧攥了攥。

哪怕满眼倒映皆是血色,他的一双眼仍旧干净澄明得容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足以让赵缭明白一切,也足以让任何忖度过他的人,都无地自容

他知道自己在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是,对旁人而言,沉默是审时度势,是明哲保身。

可对李谊而言,沉默是诬陷的同罪。

赵缭想,相比于看着忠良蒙冤遇害,却置身事外、不发一言,李谊或许宁可自己被杖毙于太极殿外吧。

身子腐烂了,但心还是干净的。

所以他明知结果,但是在他看到周府满门被屠之前,哪怕还有一线希望能救下一个人,他都不会停下脚步来袖手旁观。

李谊明知其不可为却豁出一切,不是为了与他毫无私交的周昆崎,而是为了一个忠贞不二的臣子,是为了一百余条无辜的人命,是为了一个公道。

是很狼狈,是很无用,是以卵击石,但如果不是没有一丁点办法了,谁会以卵击石?

天已经黑透了。

伏在地上的李谊许久未动,赵缭看不清他到底是死是活。

就在赵缭想下去查看一下时,黑暗中的白影颤抖着动了动,李谊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李谊的伤却又恶化许多,便是站都站不住了。

他靠在柱子上,低头看着手上的圣旨,又抬头看空荡荡的院子、和满院的人。

长廊的檐影落在李谊的玉面上,遮住了他的双眼。

那是空洞又平淡的黑影啊,此时却也凄入肝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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