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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后,阴雨消散,整个沧州阳光温暖,柳塘新绿,商旅渐多。沉寂了一个月的西疆要塞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丝毫不见年前与西凉国战争带来的惨绝人寰。只那坚固的城墙洗不尽的红色血迹隐隐在阳光下触目,见证着曾经的故事。

赵沉华策马,紧握青霜剑,薄唇紧抿。陆东和陆南紧随其后。

远处的行人纷纷让道,仰视着策马而来的年轻将领。

马蹄声声,溅起尘土飞扬。

定西王府,一个月前还是定西侯府,皆因定西侯赵定大败西凉国,周帝大喜,将赵定封为定西王。赵定从而成为周朝第三位军权在握的异姓王。

周朝景帝为裁撤日益状大的异性藩王,曾历时十五载,戎马倥偬,方得周朝境内安宁。一代帝王,圣明天下,诸国朝服,却是怎么都不会想到,百年不到,后世帝王便再次加封异姓为王。

赵沉华下马,缰绳丢给了陆东,大步朝王府走去。

途中,梅花灼灼,耀眼非常。赵沉华目不斜视,径自朝归园而去。

归园本叫君子楼,名儿十分雅致。赵沉华听底下仆人说过,是母亲当年生他后,硬是将“君子楼”改为了“归园”。

归园,归园。

赵氏一族数百年的使命,数百年在尘网中挣扎拼杀,又往何处而归?

赵定刚使完一套剑法,见儿子推门进来。他顾不得身上汗涔涔,提剑朝儿子杀去。赵沉华飞速往左边闪去,在赵定剑气袭来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拔剑相挡。

赵定将剑向赵沉华压去。赵沉华拼命坚持,然终不过十八之龄,力气不敌父亲,额前冒出薄汗,他目光忽而向后,嘴上唤道:“母亲。”

赵定一个闪神,赵沉华反扑过来,赵定手中剑落地,而青霜剑则直指赵定。

赵定霎时明白自己跌入儿子的陷阱,眼眸中一瞬间露出的沉冷杀气顿时消弥,颇有青出于蓝的欣慰,然而嘴上却是发怒道:“小子,敢来算计你老子了。”

赵沉华收回青霜剑,一派波澜不惊,“父亲,兵不厌诈,这是您教我的。”

赵定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重重拍着儿子的肩膀,道:“果然是我儿子。”

赵沉华颇具冷笑话说道:“难不成我还是别人的儿子?”

赵定闻言怒道:“胡话。”

赵沉华垂头,沉默。

“又这副鬼样子,你母亲见了定得又说我了。”赵定冷冷哼了一声,喝道:“跟我过来。”

赵沉华不作声,跟赵定进了书房。

赵定从桌案上递了一纸信笺给他,赵沉华摊开,目光略过,眉首轻皱,年轻的脸上有着不与年龄相符的稳重。

赵定拍着桌子,狠狠道:“姬家的人,哪里有什么好心。给老子封个王,等的就是挖个坑给老子呢。若不是为了这一方百姓,我定杀到朝堂去。”他们赵家拿命为姬家护这疆土,百年来从无二心,不知多少儿郎死在战场。这次性多疑的姬家人是一边要他赵定拿独子的性命奉上,一边要他不遗余力护这落日的江山啊!

“父亲,请慎言。”赵沉华提醒,眉目微拧。姬帝多疑,定西王府的暗桩一批接着一批,层出不穷。大逆不道之言,不说为好。赵沉华明白:西疆十万大军,任哪个君王都不能睡个安稳觉。姬帝明令他进京训练北衙禁军,而实为质子牵制父亲。父亲唯有他一子,怎肯甘愿?

赵定按下不满之色,浓眉拧起,“阿华,为父定不允你进京。”若连自己唯一的孩子都护不住,况论这一方太平之土?

赵沉华将信笺压在桌案上,心情万分复杂,他的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父亲,您忘了,大伯母和堂姐还在京中。”

赵定的信誓旦旦霎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脸色一变,青筋依稀可见,他努力张嘴,却是吐不出一个字。

世上,总有些人,会为心中的某些执着,权衡利弊,牺牲自己认为可以牺牲的。

所以,赵沉华知晓,只要大伯母和堂姐在京中,父亲便不能走错一步。这一点,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所以,他从不去期望什么。他知道,他的期望从来不会有结果。既然没有结果,他又何必再去期待。

缩回桌案上的手,赵沉华朝父亲躬身长揖行了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赵定望着儿子颀长的身影,颓然坐在榻上,满目孤寂。

这辈子,他声名响遍大周,就连当今圣上都对他礼让三分,偏这富贵荣华,让他寸步难行。错上一步,他不惧粉身碎骨,可赵氏一族,又该如何?兄长赵固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舍弃妻女,舍弃赵氏,不再护这一方土地。可他,不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西凉的铁骑践踏在这片土地上,不能看着那些活生生的生命在下一刻凋零。

赵沉华出了归园,陆东陆南如影随形。

“不要跟着我。”赵沉华步子未停。

陆东陆南对看一眼,听凭主子之令。

赵沉华策马往城郊而去,漫无目的。

正值午时,阳光炙热,蓝天白云。茫茫一片荒凉中,绿草在不经意间,点缀着大片土地。轻风吹过,泥土的气息里夹杂着青草的清新,春的味道浓郁。

折柳声随着春风拂来,赵沉华喝住马,目光望向天地的尽头,那里有通向京城的大道,那是他即将要踏上的征程。

他踏着满天星空的夜色归来,身上冷飕飕的。

西疆的夜,仍旧带着肃杀,昼夜温度相差极大。

赵沉华甫一踏入定西王府,守在府门的陆东仓促上前,“少将军,王妃和王爷闹起来了。王爷说让你赶紧过去。”

赵沉华加快步子,心下已知其缘由。怕是父亲跟母亲说了要送他去京之事,母亲不乐意了。

院子里清凉如水,只听得定西王妃覃氏此刻正骂着赵定,“你个老匹夫,你要将阿华送去京城,老娘我跟你拼命。”覃氏气得直哆嗦,她就这么一个孩子,被错待的还不够,还要让他去京城。“京城,那是一个什么地方?是虎狼之窝啊!”

“窈娘。”赵定被推到门外,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十分颓丧。

覃氏一手插腰,一手指着赵定,口不择言:“赵定,定西王府后院正好有皇帝送来的女人,你去,多生几个孩子,做你定西王府的世子,老娘不侍候你了,不侍候了……”

“窈娘……”赵定艰难开口。

覃氏脸上淌着泪水,目光像大漠的苍狼,凶狠地想要找他拼命。

赵定愧疚难言。

碰的一声,门关,眼不见为净。

赵沉华一进来,就看到父亲慑于母亲的威严,被母亲关在门外,险些把鼻子撞在门上。他不由一扫白日的阴郁,唇角擒着一丝轻松的笑意。谁会想到,在外面威仪四方的定西王,是个惧内的?

“臭小子,怎么才回来?”赵定看到赵沉华,目光顿时明亮,语气略带委屈,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嫌他回的晚了?赵沉华眉毛一扬,道:“有这么让人帮忙的?”

赵定自觉理亏,摸摸鼻子,“儿子,你娘这回脾气大着呢。这都‘老匹夫’‘老娘’出来了,还将老子赶出来,让老子我去睡别的女人。”说到最后,定西王觉得自己挺委屈的,“儿子,你说你娘是不是嫌弃我老了。”

“父亲,你是要我回去?”赵沉华面容严肃,心里是极为不屑的,装疯卖傻样,他这父亲定西王可是学得如火纯青。

赵定迅速变脸,瞬即周遭叱咤风云凝聚,沉声命令道:“臭小子,给你半柱香时间,给老子将你娘劝好,否则军法处置。”说罢,甩甩衣袖,大摇大摆去了西厢房。

覃氏听得外面沉稳有力离去的脚步声,忙将门从里面打开。她看着消瘦的儿子,突然觉得酸涩,才刚擦好脸,又淌下泪来。

“母亲。”赵沉华唤道。

覃氏抹了眼角溢出的泪,拉着赵沉华入内,更咽着保证:“阿华,母亲定不让你那糊涂爹做糊涂事。”

赵沉华嘴角一抽,他糊涂爹什么时候做了糊涂事?要说糊涂事,也就是不顾长辈命令,硬是娶了个平民女子做妻子。

覃氏轻拍着儿子的手,细心宽慰:“阿华,你也不要帮那老匹夫,母亲大道理都懂。若是为着这些大道理,要你送命,母亲定是不让的。”

赵沉华心口涌起一股暖流,低声微笑着纠正:“母亲,我是去京城训练北衙禁军,并不是送命。”

覃氏眼眶通红,咬牙道:“你少蒙骗我,你就一无知小儿,虽说打过几次胜仗,哪比得上那些在战场上舔血的将军们。训练禁军这么大的事扣在你头上,不过是看你爹在西疆如日中天,皇帝枕上难眠了。”

赵沉华挽着覃氏坐下,奉承道:“母亲英明。”

覃氏擢着赵沉华的前额,“你少给我说好听的。”

赵沉华嘿嘿一笑,在旁边坐下。覃氏亲手给儿子倒下一杯茶,赵沉华接过,大喝一口,润过喉咙,道:“母亲既然知道里边弯弯绕绕,就应该明白,我若不去,朝庭的大军立马就会抵达西疆。”

“西疆有你父亲在。”覃氏从来相信,只要自己的丈夫在,她与沉华定会无恙。

赵沉华直视母亲全然对父亲信任的目光,缓缓道:“母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还时候未到,不然父亲也不会送我去京城。”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他们这些拿命上战场的人心内自有一竿称。

“阿华……”覃氏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孤身一人面对所有的风暴。

赵沉华喑哑,“母亲,我不能让西疆的百姓因我而受这战乱之苦。”

覃氏双目通红,泪珠落下,苍白的唇轻轻颤动:“你们父子为这百姓,为这大义,为何就不能替我想想?”他们父子每一次在战场上厮杀,她哪一次不胆战心惊,虔诚跪佛祈求上苍保佑他们父子平安?她在这世上,仅剩这两个最亲的人了。他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又怎能活得下去?

“母亲。”赵沉华眸中湿润。

覃氏盈满泪水中的眼珠子黯淡无光,无力地靠在榻上,沉默良久,方才摆手:“你们想怎样便怎样吧,大不了咱们一家三口一死罢了。晚了,你回去歇着吧。”

赵沉华起身,撩起长衫,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建和二十一年,姬帝圣命下于定西王府。诏日:定西王世子沉华,性情沉稳,聪明仁智,武艺卓绝,有先祖之风,特召入京为北衙禁军统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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