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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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肖国梁吃完早饭，直接来到办公室，先将办公室里所有的办公桌擦一遍，再开始拖地。拖完自己办公室的，就开始拖走廊。整个三楼的走廊拖完，身上稍微出了点儿汗。早晨上班先收拾办公室、拖自己办公室的地，再拖走廊，上班半年多这个习惯他一直坚持着。比他早一年分配到院里的大学生告诉他，油田各个单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新人要收拾办公室、拖走廊。肖国梁听了觉得好笑：这怎么和nba球队里老球员欺负新人差不多？但他却不知不觉地干上了，一是因为自己平常起床都很早，也是单身楼里第一拨吃早饭的，饭后又没事，到了办公室，擦擦桌子拖拖地，他觉得太正常不过了。他不在乎同事进了办公室夸他一句“小肖，桌子都给擦了，谢谢啊”，也不在意所领导夸他能干、一个人把整个三楼走廊都拖得干干净净。他也看到了，别的室办公室门开了之后，先到的同事无论多大年纪，也会把屋里所有的桌子擦一遍、拖地、收拾屋子。有的同事送孩子上学之后，也直接到班上，这时候肖国梁还没拖完走廊呢，打声招呼夸夸他勤快就走过去了。大部分同事都踩着8点上班，不早不晚。来的晚的，一般不走中间的楼梯，而是从东边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楼，悄悄溜进办公室，以免迟到被所领导看见，女同事来晚了穿着高跟鞋都掂着脚尖走路。听说院里领导开会研究了，有人反映迟到早退现象太严重，院里要派人事部门到各个所抽查，也有人建议在院大门口装上录像机，谁来晚了就把谁录上。至于迟到早退怎么处理，还没研究呢。
今天杨彪来得挺早。如果不了解情况的，可能觉得杨彪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礼拜也不见他在办公室呆上几天，即使来了，椅子没坐热乎人就抬屁股走了。实验室的人都知道，杨彪在给室里跑项目，十来号人成天干坐着没活干，虽然每月工资一分不少，但也都心焦。
8点过了，杨彪从他的小办公室出来，来到大办公室，眼睛在屋里看了一圈，说道：“人是不是都到齐了？到齐了咱们开个会。”
卫大猛四下看看：“就差刘姐了。”正说着呢，刘姐从门口进来了，一看主任站在屋中间，连忙说：“哎呀，不好意思来晚了，走半路自行车链子掉了，我推车过来的。”
杨彪笑话她：“你好像总来晚。你的自行车天天掉链子，我明个找你家书记给你换辆自行车！”
刘姐一拉裤脚：“看看，裤腿都刮开线了，好像我白话似的。”说着登登登走到自己办公桌前，看着大家都把椅子调个方向，脸都朝着屋中间，才愣了一下，问：“主任，要开会呀？”
杨彪笑笑：“这不都等你吗？”
刘姐不好意思了：“行了，主任你开始吧。”说着，自己也把椅子调过来。
“行了，人到齐了，我说点儿事。”杨彪顿了顿，“不算是坏消息吧，我从上面，给咱们室争取到了一个项目。”
大家一听，刚才有些绷着的脸立刻有了笑容，有人轻轻鼓掌：“太好了，主任，咱们也有项目了。”
杨彪摆摆手：“别鼓掌，小点儿声，让别的室听到笑话。一个小项目，不大。”
“主任，多大的项目啊？局里的还是院里的？”
“也不是局里的也不是院里的，是总公司的，总公司立项的一个项目。”
刘姐一拍巴掌：“总公司的项目，那肯定是大项目啊，不得投资个千八百万的？”
卫大猛瞪她一眼：“总公司的项目都给你一家干哪？还千八百万的，还不把你撑死！”
刘姐用手一指卫大猛，咬着牙根瞪着眼。
杨彪笑了：“总公司当然是大项目，但咱们实验室争取来的，是大项目里层层分解下来几乎最小的一个项目，这么说吧，给咱们这个项目的经费，总公司给拨的，15万。”
刘姐嘀咕：“15万，也不少了，就看多少活了。”
杨彪手里拿着两份资料，给肖国梁一份，又在屋里看了一圈，把另一份给了贺冬梅。“这是有关这个项目的两份资料，先熟悉熟悉。”
卫大猛一脸诧异：“主任，我们没有？”
杨彪笑着瞅他：“给你，你看得懂？”
卫大猛拿过肖国梁手里的资料一看：“全是英文？主任，这啥项目啊，总公司咋还搞英文的项目？”
杨彪看着肖国梁：“卫国的英语好，你看看标题，能看懂不？看懂了给大伙翻一下。”
肖国梁拿起资料仔细看了看：“我的英语也一般，我试着说说啊，这个‘steam aided gravity drainage project’,翻译成‘蒸汽辅助重力排油项目’，不知道贴题不贴题？”
杨彪赞许地点点头：“已经翻译得非常准确了。drainage 本义是排水、抽干的意思，在这个项目里，按着总公司给的标准翻译，应该是蒸汽辅助重力泄油’，这么翻译，应该是符合这个项目包含的采油工艺原理，呆会儿我把这项目讲一下，大家就明白为什么这么翻了。”
刘姐一脸佩服地看着肖国梁：“卫国，行啊，你这一下子都总公司翻译的水平了！”贺冬梅也小声说：“我连drainage 都不认识。”
杨彪敲敲桌子：“好了，别议论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我给大家大略讲一下这个项目的来源，以及咱们在这个项目里要做什么。”
卫大猛搬了把椅子过来：“主任，你坐着讲。”杨彪摆手：“不用，我坐桌子上。”说着屁股半搭着桌边。
“蒸汽驱，大家以前听说过，把drainage 改成drive，变成steam drive,就是蒸汽驱油，简称蒸汽驱。蒸汽驱这个采油工艺技术现在基本成型了，前期先导实验早就搞完了，吐哈、胜利油田都在井上开始现场实验，据说效果不错，采收率提高很多。蒸汽驱的采油工艺，一般要求在同一个油层很近的距离并排打两口直井，其中一口是注汽井，一口是采油井。地面上注汽站的锅炉产生高温高压蒸汽，蒸汽通过注汽井注入到油层，蒸汽的高温和高压，推动油层中的原油往采油井的方向流动，这样采油井的采收率，肯定比自己一口井的常规开采要高。这就是所谓的蒸汽驱，简单地说，就是注汽井的蒸汽推动原油往采油井那边走。”一边说，扬彪一边用手做推的动作，又扭头问肖国梁：“我让你看的采油工艺的书，里面有蒸汽驱的介绍，有印象吧？”肖国梁点头，刘姐附和“我也知道，蒸汽驱呗。”
“但是蒸汽驱也有它的弊端，或者叫短板吧。”杨彪稍稍提高了嗓门，“一个是成本高，需要打两口井；另一个，蒸汽从注汽井进入油层，很难保证驱动的方向就是它的目标井---采油井。因为油层中的地质情况太复杂了，同一油层的孔隙度变化很大，蒸汽很容易从孔隙度大的地方走，它也耍滑，选容易走的地方走。如果蒸汽在油层中走的方向不是往采油井那边去，把原油往其他方向推，那采油井的采收率很难保证。”
卫大猛一比划：“那围着注汽井边上打一圈井不就行了吗？这样蒸汽无论往哪个方向推，原油总能被推到一口采油井里。”
有人笑道：“卫哥，你比专家都聪明！你以为打井是种树哪？拿铁锹挖个坑就完事了？咱们采油不得计算成本啊，采收率再高，也不够一圈井的油管钱。刚才主任都说了，第一条就是成本高，那还是仅仅算了两口井呢。”
杨彪喝口水，听大伙说完，才接着说：“这个说的对，但也不是不可行，只不过现在还没有这么干的，可能以后会有，这些都需要充分论证和先导实验，取得可信可行的实验室数据，才能开展。所以我以前常说，像咱们采油实验室，要干的就是这种前期模拟实验的工作，只有模拟实验的结果达到预想，才能到现场去实践。前期的模拟实验，是长期、大量、艰苦的基础工作，可能有些成果，也可能是失败的数据。”大家听了，都有些沉默。
杨彪接着说：“蒸汽驱的技术，已经开始应用了，现在总公司要开展的项目，是在蒸汽驱的基础上，又往前走了一步。总公司的专家们，到国外油田考察，发现加拿大阿尔伯达油田已经在现场开展了一种新的采油技术，叫做 ‘steam aided gravity drainage’简称sagd，也就是我一开头说的‘蒸汽辅助重力泄油’，这个采油技术和蒸汽驱的区别，不仅仅在于‘drainage’和‘drive’的差异，更在于‘gravity’,也就是‘重力’，要靠油层中原油通过自身的重力作用，让原油自动的、乖乖地流到油管中。大家知道，油层在地表下七八百米到两千多米的深度分布，油层厚度薄的有几米，厚的有几十米上百米，原油在油层的岩芯孔隙中非常粘稠的存在，怎么能靠自身重力流出来？加拿大的技术是这样做的，打一口水平井，水平井大家在书里也看到过，它的钻井过程是这样的：采油管到了油层之后，不是像现在这样垂直通过油层，而是横着穿过我们要开采的油层，水平水平，采油管要在油层中‘躺着’呈水平状，尽最大可能增加与油层接触面积。”
卫大猛一脸懵：“主任，咱们搞采油工艺的，钻井那一套，咱可是一窍不通啊。”
“也不是让你打井!”杨彪打断他，“水平井不是啥新的钻井技术，现在国内好几个油田都打了，有的已经投产。咱们宁江油田还没有水平井，但据我了解，咱们钻井公司的技术，完全可以打水平井。咱们已经打了很多斜井，角度非常大的斜井也打过，说白了，如果斜井的角度接近或达到90℃，那不就是水平井吗？钻杆打到目标油层后，换成能调整角度能拐弯的钻头，就能水平钻进到目标油层。所以我说加拿大阿尔伯达的新工艺，就是在‘steam aided gravity drainage’后面加上‘in horizontal well’，这个采油工艺的全称就叫‘利用水平井进行蒸汽辅助重力泄油（hwsagd）’！采油井进入到油层后，油管的水平段要贴近油层的底部，这样，经过射孔后的采油管与油层的接触长度，至少有几十米。而我们常规的直井，采油管与油层接触有十米左右就不错了。接触面积增大，原油进入油管的几率增大。大家知道，一口油井从外观看，就是一根大粗管子，其实是粗管子套细管子，一共有好几层管，最外面的是保护套管，这是钻井队打完井留下的，起保护和支撑作用，防止钻开的孔洞坍塌，也防止地层中的泥沙进入到整个采油系统中；然后是生产套管，生产套管的作用，一是保护采油管，另外，还可以在生产套管和采油管的缝隙之间注入蒸汽、注入化学药剂、往井下送工具等操作。生产套管里面，当然是采油管，采油管里内部靠底端一般都有抽油泵，通过抽油泵工作，将地下的原油抽到地面上来。加拿大的技术是：蒸汽从生产套管和采油管的缝隙中注入到油层，高温高压的蒸汽将原油融化，融化得几乎象水一样易于流动，因为水平井的采油管在油层底部，这样，因为重力作用，原油自然而言地向下流动，进入到采油管中。采油泵一启动，油就被举升到地面上来了！hwsagd的成功关键，一个是水平井，一个是蒸汽，必须在保证打出一口高质量的水平井的情况下，有很高的蒸汽质量，才能确保hwsagd真正提高原油采收率。”杨彪一口气讲完，觉得嘴有点儿干，拿起杯子喝了几大口水。
卫大猛轻轻鼓掌：“主任，你讲的太好了，虽然我没都听明白，但能想象得出来。”
刘姐也说：“是啊，好像讲故事一样。只不过你这一会儿中文的一会儿英文的，听着够费劲的。就不能有点儿中文材料让我们看看？”
杨彪点点头：“你说的这些，呆会我再讲。阿尔伯达油田，已经打了两口这样的水平井，利用蒸汽辅助重力泄油，采收率比普通开采方式提高了30%左右。咱们总公司的专家们想引进这套工艺，在国内也开展相关研究，加方也很愿意提供相关工艺，当然了，不是免费的。现在总公司已经着手开展先导实验，我从北京研究院那听说了这个消息，连忙就开始到处跑，总算争取来一个实验室的模拟小项目，就是在实验室模拟水平井蒸汽辅助重力泄油，采集实验数据，为下一步工作做准备。”
卫大猛问：“那啥时候打井啊？能不能在咱这打？”.
“那还早着呢！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必须先进行充分的实验室模拟，取得大量数据，然后用这些数据进行计算机模拟。两个模拟都证明hwsagd是行之有效的，才能开始选择在哪开始现场实验。选择的区块、油层，地质油藏参数要符合hwsagd技术要求，表明在这个区块、这个油层利用水平井蒸汽辅助重力泄油是可行的、能大幅提高采收率，到那时才能研究打水平井的事。”说到这里杨彪顿了一顿，拿眼扫了一遍屋里的人，“咱们要做的实验室模拟，总公司可不光给了咱们一家，现在有三个实验室要同时开展模拟实验，除了咱们之外，大庆、胜利的钻采院工艺所也参加了，这也是一场比赛吧。咱们可不能给宁江石油勘探局丢脸啊！”
大家听了有些兴奋，还有些不安。
“另外，很快就要开展计算机模拟，这个咱们也有份儿，毕竟咱们取得实验室数据，而这些数据是计算机模拟必须使用的。计算机模拟也能给些经费，但也就几万块钱吧，不多。计算机模拟现在还不能开展，因为计算机模拟程序还没开发出来，如果从加拿大引进，那至少百万美元，总公司不想掏这笔钱。现在北京研究生院我那帮师兄弟们正没日没夜地编程呢，我都和我师兄说好了，程序出来先给我试验用，经费有限，保证能请他吃两顿烧烤！”
杨彪说得轻松，但大家心里清楚，这些事没有杨彪跑，哪怕是院长出马，也不一定拿得下来，或者拿下来了，得给人家多少费用？
“所以我为什么周一一大早就给大伙开会？咱们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得忙起来！咱一楼实验室那叫个啥？离实验要求差得远呢！大猛牵头，把罐啊砂子啊管线啊尽快接好，注水注汽调好温度压力，达到实验要求；油样要到井上去采，至少在五个区块取样，要试验不同区块不同油层不同油品的采收情况。现在软件还没编出来，计算机模拟没法开展，小肖，你先归大猛领导，所有男的，都下一楼实验室！”
这就开始工作分工。大家都有了干劲，有的女同事主动申请去现场采样。采油样似乎不费力气，但更不容易。各个采油队管理的油井禁止外人取油样，油样虽然不是什么国家机密，但也在保密的范畴，只有本站采油工，才能按照要求定时到井口取样。如果通过官方层层协调，谁也无法保证啥时候能让你取一次，如果有采油队私人关系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个女同事一提出来她去取油样，杨彪立马同意：“行，每次取样都正常到所里申请派车，这我去和所长沟通。然后正常申请上井补助。咱们虽然不能象工具所那样上一次井补助二十块钱，但多少也得补点儿。”
女同事满不在乎：“主任，我可不在乎那点儿补助，主要是咱们得齐心协力把项目做好。”
大家的工作热情都上来了，自发成立了好几个工作小组。刘姐打趣问杨彪：“主任，大家这么有干劲儿，有没有点儿奖金哪？”
“奖金肯定没有，这十五万的经费，我大致算一下，能把模拟实验完成就不错了，还得有好些地方需要我舍脸不花钱才行呢。我这么和你说吧，搞咱们采油工艺的，永远也别想挣啥大钱，咱都是基础研究，咋挣钱？挣钱，去工具、油化、防砂。但咱们有咱们的优势，可以出论文。除了容易出论文，咱们工艺还容易出采油老总。搞采油工艺的就像是指挥官，或者叫导演吧，啥都需要懂，因为要设计整个石油开采的过程嘛。至于钱嘛，不是一点没有，但肯定赶不上人家。”
大家一听，都开始互相说笑话：
“那照主任的说法，导演没有演员挣钱多？”
“张艺谋没有巩俐钱多？哈哈哈，怪不得巩俐不嫁给老谋子呢。”
“不管咋地，在片场上，巩俐不得听张艺谋指挥？等咱水平井打上，我站在井场，就指挥张继业，那啥啥，张继业，把你新研究的抽油泵给我抬来，在我的井上试试！”
杨彪敲敲桌子：“哎哎哎，静一下，我想起个事，刚才刘姐提到的。现在呀，关于这个项目，国内基本没啥资料，总公司、研究生院有一些，都是英文的，还没人翻译，咱们要找人翻译，那得用钱，所以咱尽量得自己抠着看。工艺方面，英文方面，计算机，这三大方面，我看，以后所有人都得会，不然就要被淘汰。当然，还要会开车。这是我到处跑的感受。现在大家最急着要学会的，是计算机！我的感觉，计算机马上就普遍应用了，我到北京一看，不管是石油系统还是地方单位的，几乎每人办公桌上都摆着一台计算机。人家的操作系统都是窗口式的，打字用word，咱们这有几个会用电脑的？还是啥操作系统呢？dos3.22，还是模拟窗口操作，用什么pcshell，打字还用wps，排版差太多了！这三样，咱们室得马上提高，不然就咱们这科研单位的人员水平，不说北京那帮人，就是咱油田研究院的，看咱也笑话！得培训！我和所长提过，所长说，各个室干的活不一样，没法集中培训。这也好，没人和咱玩，咱自己玩！采油工艺方面，我有时间的话，带着大家学。计算机和英语，小肖给大家当老师。以后每天上午集中力量搭建实验室，下午抽出两个小时，由小肖带着大家学英文、学计算机。以后，咱们每个人都要能上机操作，能大致看懂和咱们项目相关的英文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