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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莫嫌白发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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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也会发芽,沧海也会成林

摆渡的老人,装一袋老旱烟

细微的叹息击穿每一朵浪花

让匆匆过客留下长长的影子

明天就是元旦了,因为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石场下午放假了。老板给大家结算了当月工资,说玻璃厂晚上要举办晚会,大家刚好早点回家,陪着媳妇娃娃共同跨越一个世纪。

大家拿着工资从老板办公室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不仅工资全额发放了,老板还破例给大家发了一次过节费,每人一百元,说大家算是世纪之交,要珍惜缘分,下个世纪共同发大财。

“二楞子”提议大家到他家去,宰只公鸡喝几杯,好好过个千禧年。老张说那是城里人闲着瞎闹腾,庄稼人凑啥热闹,还不如回家睡大觉。“没眼色”说跨世纪了,那得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毕竟父母都是残疾人,如果“没眼色”三天不收拾,屋时屋外脏的像个猪窝。

“书呆子”前面感冒请假休息一周后继续来上班了,说是躺在炕上想了几天,决定下学期开学后继续去上学,已经和原来的班主任说好了,允许他插班复读。老张听了很高兴,说年轻人就该有志气,不能失败了趴不起来,天底下没有轻松的事,知识改变命运,别在石头窝里毁了一生。“尕回回”也说念书才是正经事,抬石头没有前途。“没眼色”说他要不是家里穷,小学没念完就帮父母干活,说不定考上大学当上官了,不至于现在连个媳妇也娶不上。大家都说“书呆子”脑子开窍了,夸他凭着扎实的功底,明年考个本科绝对没问题。有了大家的祝福,“书呆子”信心十足了,说明天就开始复习,今天晚上把所有学习资料全找出来,又说以后再和大家一块抬石头,那就是大学生勤工俭学了。

老张骑着自行车,半路上到沈长兴开的饭馆里割了二斤猪肉,到家时,媳妇正和二婶娘坐在炕上拉家常。二婶娘六十七岁了,身体很硬朗,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媳妇纳着鞋底笑着听。见老张进来,二婶问玉宝咋回来这么早。简单聊了几句,二婶娘心疼地说这娃娃现在也老了,以前壮的像头牛、抬着碾子到麦场气都不喘,现在白头发比我的还多。又开始给侄媳妇讲老张小时候的故事,讲他们张家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的往事。虽然已经听了很多遍,但罗桂兰依旧很有兴趣地听着,还不时问几句,交流几句。

老张洗漱了一把,也坐到炕上,和两个女人一起聊天。父母亲走的早,是二爸和二婶娘把他拉扯大的,娘俩感情深着。每逢过节,老张都要去二爸家里转转,那怕空着手也要去一趟,问候一下。特别是每年大年初一,他都要带着媳妇娃娃去给二位老人磕头,这已经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今天路上还想着晚上把两个老人叫过来在家一块吃饭,陪二爸喝两杯。没想到二婶娘已经来了,让他有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

老张本名叫张玉宝,他父亲是当年威震一方的拳把式,自幼习武,力大无穷。只可惜生不逢时,曾在尕司令马仲英手下当过一阵子连长,后来部队打散了,就悄悄回到了老家种地,人们还习惯叫他张连长。几年后,张连长和一个从南山某个村出门的小寡妇杨满菊成了亲。杨满菊在南山的婆家姓赵,生了一个女儿叫赵生花,出门时已经三岁了,婆家人坚决不让带,赶她净身出户。俩口子你恩我爱过了一年好日子,生了个儿子就是张玉宝。大家都说他们美好的生活启航了,

没想到张连长没听到孩子喊声“大”便死了。张连长得的是肠绞砂,疼的满头冒汗、嘴唇都咬烂了,就是不吭一声。“屋漏又遭连更雨,船迟偏遇打头风。”可怜杨满菊身体本来就弱,接连打击,加上娃娃拖累和一天天脚不连地的劳作,更是一天比一天憔悴,五年后也到西天拜佛去了。张玉宝三个月上没了爹,五岁没了娘,稀里糊涂就成了孤儿,和爷爷奶奶、二爸一家子共同生活。也许是遗传原因,张玉宝生得虎头虎脑,虽说从小没吃过有营养的东西,照样麻杆儿般抽大了。

“你婆婆走的时候五月份,半晚上,我和你阿奶、二爸、三娘,还有马福成阿妈在旁边,你婆婆一口一口地咽着气,脸上白的跟纸一样,我心里害怕,哭的眼睛都肿了。玉宝那时才五岁,趴在炕头上,还不停地问‘我妈说啥哩’。”二婶娘谈起这些往事动不动就抹眼泪。

“当时你婆婆闭着眼睛,一口又一口……半个钟头了,还在咽气,你阿奶说这是放心不下玉宝啊,赶紧说‘你安心走吧,我们老俩口还在,不会让娃娃受罪的’。你婆婆听了嘴皮动了动,不知道说啥。你阿奶明白过来了,赶紧捣捣我的胳膊,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明白了,趴在她耳朵边说‘新姐,以后娃娃我给你好好带大’。你说怪不怪,听了这句话,你婆婆嘴皮又动了一下,然后就咽气了!哎,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这话一点不错啊!”二婶娘老泪纵横,罗桂兰也是泪水涟涟。

“肯定啊,阿爷阿奶靠你和我二爸吃饭呢,要不是你们两个人,我能有今天!刚好今天是城里人说的千禧年,我去置办点伙食,叫桂兰做点好菜,我陪二爸、二婶娘喝两杯!”老张被二婶娘说的感动了,往事又历历浮现在眼前。咬了咬牙,想到家里还有两只公鸡,干脆今天宰一只,给两个老人尽尽孝心。

罗桂兰说肉不是买回来了吗,还准备弄啥。老张笑笑,说两只公鸡老是打架,弱点的那只毛都快掉光了,不如今天宰了过个节。罗桂兰脸皮抽搐了一下,显得有点心疼,但又迅速笑了,让老张别跟个孩子似的趴在婶娘胯跟边听闲话,赶紧宰鸡去。

老张笑着坐起来,说婶娘就是我的亲娘,小时候我们几个常趴在婶娘胯跟边听故事,现在老了这毛病还是改不了。二婶娘心疼地在老张头上摸了一把,说“宝儿”再老还是“宝儿”,还是我的娃娃。罗桂兰乐了,大声地说:“‘宝儿’,快宰鸡儿去!”

“马上!”老张大声地应着,“嘿嘿”地笑着,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摸摸嘴上的胡子,两天没刮,又长了许多,硬了许多,过去的日子有些记忆犹新,有些已经模模糊糊。比如说母亲去世时的情况,若不是听爷爷奶奶、二爸、二婶娘等老人说起,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能记住啥。母亲临终托孤这事儿当时在场的几个老人都记得很清楚,也给他不知讲了多少遍。他很感谢二爸、二婶娘,虽然母亲走时爷爷奶奶还在世,但毕竟已经老了,是二爸二婶娘把他拉扯大的。也有些人说他二爸二婶娘对他很刻薄,家里有好吃的,偷偷藏起来给自己孩子吃,从来不给他吃,还动不动打骂他。这点老张倒也有点认同,记忆里二婶娘打过自己好多次,而且有两次就是因为偷吃。但老张认为这很正常,那个孩子没挨过打。记得前年二婶娘过六十大寿时,他和几个堂兄妹喝酒,大家比小时候谁挨打多、谁挨骂多,结论居然是张玉秀,原因是小时候最调皮。

二婶娘生了两个儿子三个丫头,分别叫张玉林、张玉花、张玉秀、张玉梅、张玉清。张玉宝比张玉林小三岁,比张玉花小一岁,比张玉秀大四岁,比张玉梅大八岁,比张玉清大十一岁。母亲去世时张玉秀还不会走路,他是和张玉林、张玉花一块玩大的。因为子女多,二爸家里一直很穷,特别是爷爷奶奶六0年闹饥荒时先后走了,二爸二婶苦苦拉扯六个子女。张玉清是家里最小、最有文化的,青海师专毕业后教了两年学,后来转到乡镇上,现在在一个乡上当副乡长。其他几个要么文盲或要么小学毕业。

老张从往鸡笼里撒了一把瘪麦子,十只鸡一拥而上,你争我抢地啄开了。他瞅准机会,打开小门,一伸手就拧住那只大公鸡的脖子。平时趾高气昂习惯了的公鸡不明就里,“咕咕”地叫着,两个翅膀乱扇,仿佛在抗议老张这不文明行为。老张掂了掂,足足有五六斤,提到炕洞门前,伸出左脚踩住两支翅膀,右脚踩住两只爪子,左手拧住脖子,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刃长三寸、磨得亮闪闪的小匕首来。

鸡啊、鸡,别怪我心狠,你天生就是让人吃的。活着的时候七八个母鸡陪着你,你想要那个就要那个,比老子活得还潇洒,死了让我尽尽孝心,也算死得其所了。老张心里默默念叨着,伸出匕首朝鸡脖子上用力一划,一股鲜血就喷涌而出。大公鸡痛苦地挣扎着,无奈老张两只脚将它踩的死死的。鸡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声音,老张紧紧地抓住它的头,拧偏了,让血尽情地流淌。约摸两分钟,公鸡开始翻着白眼,翅膀也慢慢不动了,老张才撒开手脚。大公鸡躺在地上,挣扎着扑闪了几下翅膀、蹬了几下爪子,慢慢全身放松了,然后再也不动了。

老张将鸡塞到一个铁桶里,从屋里提了一壶开水倒了进去,开始烫毛、拔毛。这只公鸡真的不错,摸着就很肥,彤红的鸡冠子够吃一大口。算了一下,二爸、二婶娘,天林俩口子和一岁半的小孙子,加上自己俩口子共七个人,绝对够吃了,但不知媳妇要做大盘鸡还是红烧。虽然心里有点舍不得,但毕竟是自己家里人吃,而且有两个老人,他仅仅心痛了三分钟后又释然了。

刚才已经给张玉林打电话了。张玉林听老张要杀鸡请大家过千禧年,高兴坏了,说好久没尝桂兰的手艺了,今天终于可以美餐一顿了。又说酒就不用管了,三个丫头和玉清拿来的好酒多,平时舍不得给别人喝,今晚我弟兄俩打着老人的旗号好好喝两盅。

听张玉林要提两瓶好酒来,老张的情绪高涨了。虽然肝子切了三分之一、酒量下降好多,但老张还是喜欢喝两杯。特别是和张玉林,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的,感情很深。童年时两个人经常勾搭在一起干坏事,一眨眼都老了,老了更怀念当年,那怕当年狗屁大的事,也一样是他们心中难以割舍的美好回忆。

“当年闹饥荒时,我一个人养活一家子……”张玉宝总是这样吹牛。老张说的也是实话,不过功劳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张玉林也有一份。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张玉林十四五岁。弟兄俩虽然差了三岁,但张玉宝有父亲的遗传因素,两人个子差不多,而且他手脚灵活,力气大,胆子大。张玉林长得比较瘦弱,上房揭瓦、掏洞挖坑,等等,啥坏事都是张玉林出点子,张玉宝去干。爷爷、奶奶去世后,弟兄俩个睡一个大炕。那时经常吃不饱,肚子饿的“咕咕”叫,哥俩就在被窝里商量找点吃的。张玉林说家时的东西别偷,想偷好像也没有,还不如去外面地里去找东西。

于是夜里二三点时,弟兄俩等全村人都睡个半死时偷偷钻出被窝,背着军用黄挎包到处转悠,看没人就钻到地里,黑摸着弄它一背包洋芋、豆儿、大麦的。通常张玉林望风、张玉宝动手,若发现有人来就学猫叫、若让人逮住就放声大哭。反正也是毛蛋娃,白天有的是时间睡觉,别人也不会在意。开始弟兄俩偷偷在屋里吃,后来让张玉花发现后告诉了二婶娘。二婶娘没有打骂他两人,倒是说以后偷回来先交给她,做熟了再吃。那年头,能吃饱饭才是王道,谁还在乎偷来的抢来的。自此,弟兄俩隔三差五就半夜行动一次,二爸、二婶对张玉宝态度也越来越好了。每次在外面玩时,二婶娘总是用拖的长长的腔调喊他们“宝儿、林儿,回家了!”回家就意味着吃饭,不管是他们在玩什么,都会马上跑回家。

每当开饭时,婶婶总是做两锅饭,一锅是清的照见人的糊糊,一锅是炒洋芋、煮豆子什么的。两锅分开了,先撑稠的,再喝稀的,外人来了就把洋芋豆子等藏起来,大家有气无力地喝糊糊,没人了,就赶紧吃洋芋、豆儿的。吃树皮、草根的日子好像也有过,但是不多。庄稼快成熟时,张玉宝和张玉林跑的更勤,有时晚上要跑出去好几趟,吃不完的就存放在家里一个秘密地窖里。为了瞒村干部,还不时准备一些苦苦菜、树皮之类的,开水锅里打个滚,洒点盐,一边喝面糊糊,一边当菜吃。地里的庄稼丢了许多,村干部查了多次,可一直没查出来。

有一次张玉宝被逮住了。那天晚上他和张玉林商量好到崖湾地里去。可刚刚到崖湾,张玉宝好像听到有人说话。张玉林不相信,张玉宝就说自己先去看看。于是张玉林拿着两个包隐藏在路边树洼里,张玉宝悄悄摸到一块地里,伸手摘了两个大豆放进嘴里。突然一声大喝“谁?”随之三道手电光照了过来。张玉宝赶紧蹲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三个人影向自己走来。很快他被发现了,是大队长“彭二杆子”带着两个小队长在巡逻。三个人把张玉宝从地里揪出来时,张玉宝还含着一嘴嚼的半碎的青大豆。一番审讯,张玉宝颤栗着,说二婶娘不给自己吃饭,饿的发惶,一个人跑到地里偷点东西充饥。这是他和张玉林商量好的,也是认为最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彭二杆子”半信半疑,揪着他回到家里对质。这时张玉林早一溜烟跑到家里钻在被窝里睡得呼啦啦的。由于一家人提前商量过,“彭二杆子”问了半天,都说不知道张玉宝啥时出去的。再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家里也没有啥可吃的,偷着去吃东西也不是啥大事。“哎,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命苦”“彭二杆子”叹了口气,训斥了一番张玉宝,讲了一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叮嘱二爸二婶以后看管好。

此事虽不了了之,但“彭二杆子”还是盯上了二爸家,趁他家烟洞里冒烟时来过几次。二爸家煮饭时张玉宝便在墙头上玩骑马,一看来人了就把马鞭子扔到厨房门口,于是待村干部进来时,锅里煮着菜根和糊糊,而且糊糊是全村最清的。“彭二杆子”瞅瞅锅里、翻翻厨房,一无所获只好赞叹:“好呀,毕竟是贫下中农的作风呀,困难是暂时的嘛,伟大领袖都在喝稀饭,我们这点苦怕什么,坚持吧,好日子总会到来的。”叔叔的脸上苦苦的也红红的,一副吃不饱肚子但革命意志很强的样子,连声说“好好好”。“彭二杆子”带着村干部走了,张玉花便扯开嗓子喊张玉宝“阿哥,喝汤了!”青海好多地方管吃饭为喝汤,似乎有点不妥,但那时这样喊确实妥贴无比。吃必须有实物,能够动用牙齿咬一下,面糊糊没啥可咬的,只能喝。管他锅里有什么,一声叫喊后张玉宝便从墙上跳下来,一溜烟钻到厨房里。

为了生活,人什么都可以干,没有什么是光彩不光彩的,名声是水中的月影,看着光亮但没有半点实用价值。张玉宝凭着自己的双手给二爸家增添了口粮,自然成了二爸二婶眼里的小英雄,张玉宝也常为自己的行为得意不已。今天偷洋芋,明天偷大豆,后天偷只鸡,张玉宝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二爸二婶开始害怕了:“娃娃,不能再偷了,这样迟早要出问题。”但张玉宝有点无法控制自己了。十三岁那年当他到生产队食堂偷馒头时让管理员逮住了,绑在树上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唤二爸来领人。二爸生怕连累自己,对着张玉宝一顿臭骂,捡了根白杨树枝狠狠抽了几下,并自打嘴巴说大哥大嫂死的早,他没有尽到责任,让娃娃没学好。管理员看张玉宝岁数还小、又是孤儿便放过了他。自此,张玉宝偷东西的名声在村里传遍了,不过大家也倒没在意,毕竟孩子天生命苦,而且也就光偷点吃的。自此,张玉宝老实了,第二年他和张玉林都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后来,张玉林当了红卫兵,带着张玉宝离开家乡搞串连,张玉宝也稀里糊涂经历了人生中最富有传奇的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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