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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静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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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瓮,一个乱世之中小小的瓮,里面藏着我们大阳人的圣祖。

大阳三百年,即昭公元年。这一年,诸侯于虢地相会,重温弭兵之盟,维系着脆弱的平衡;这一年,晋大夫魏舒毁车为行,以五阵甲士大败狄人;这一年,吴王余祭于濑水之滨筑城,防备强楚东侵;这一年,郑国子产出使晋国,探视染疾的平公;这一年,大阳人开启了自己的史诗。

每日一睁眼,交光首先要做的就是望一望那片珍贵的稻田,瞅一瞅那几只不省心的幼犬。只要一切如常,这一整天都会心情大好。迁徙的经过是他最值得说道的事,如何躲过无数次追杀,如何空着肚子走了三日,如何种下第一颗种子,如何驯服第一只野犬。这一切,妻子巢羲早就听了上百遍。最可气的还是他,动不动就炫耀一个死里逃生之人,竟傻乎乎地娶了巢氏,让自己也成了贵族。每当此话一出,巴掌总是少不了的。

交江与兄长不同,他的愁事可是不少,日落前必去查看村寨围栏,风雪天定要确认大家都在,即便是食物充足、天气晴好,也要到外围巡上几圈。这是他不可推卸,也是至关重要的责任,只因这里杳无人烟,蛇、鹰、鳄、豺时常出没,一次疏忽就会酿成无可估量的损失。还好,真正的危险只遇到过一次,数年前一头熊的出现让他至今耿耿于怀。不过也多亏了这头熊,才让他们兄弟遇到了巢氏姐妹。

交江对妻,亦不似兄长那般。他自认没什么见识,所以大事小情都要向妻征询,以免触怒各方神明。作为报答,无论跋山涉水,妻的要求定要满足。每年秋冬来临,总能冒险带回兽皮;每当捕到大鱼,总会先给巢玄补身。交江常讲的话便是,“玄岂能操劳?神所不容!”

巢玄做得一手好羹。那是一碗不起眼的绿菜汤,吃到嘴里滑滑的,进到胃里暖暖的。交江总是尽力咀嚼,让香气在口中慢慢释放,交光则会囫囵吞下,嚼也不嚼,感受那一口进肚的温热快感。这是劳作之后,兄弟二人最期待的享受。

大阳三〇三年,一对兄妹接连出世。据记载,交清出生当日,阴沉的天空忽而转晴,西北方向山火骤起。听到兄长喜忧参半的推测,交江当即面朝太阳不住磕头,祈求神明免除孩子的灾祸。不过,等到女儿长大一些,交江却又后悔,恳请神明忘记自己当初的请求,让清儿能够真正得到教训。

六岁那年,交辉和妹妹发现,在平日玩耍的山谷附近,出现了一群硕大的兔子。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羊,棕色的皮毛,温顺的外表,至多就是大一圈的兔子。兄妹俩兴奋异常,拖着废弃的小渔网,兴冲冲地出发了。此时,十几只羊正在悠闲地吃草,成年羊交流着家长里短,小羊肆意地玩耍打闹,头羊呢,慵懒地躺在一旁,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两个孩子计划仿照捉兔子战术,从林子钻出,悄悄接近,再张开巨网,驱赶至悬崖边。兄妹俩盯着最小的一只已经很久了,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一出手就要出其不意。

交辉走一步,妹妹跟一步,交辉跨一大步,妹妹也紧着两步跟上。决战的时刻到了,美味的烤兔肉就在眼前。交辉大吼一声,妹妹紧随其后,一齐冲出。一时间,羊群丢盔卸甲,顿时四散,声声哀鸣更加助长了兄妹二人的气势。交辉持续发出狼嚎,妹妹也用稚嫩的声音,得意地尖叫。就在此时,回过神来的头羊终于看清了形势,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惊慌失措,向还没自己高的妹妹发动了突袭。

当她意识到威胁时,头羊已经到了近前,竖起了犄角。交清顿时吓得两腿发软,想哭又哭不出来,而她的身体已完全被头羊的影子遮蔽。危急时刻,交辉几个大步,拦在当间,张开双臂,连着怒吼了几声。然而,事与愿违。头羊后腿直立,前蹄高抬,向下俯视,一副决斗的架势。交辉见状,拽起妹妹撒腿就跑。交清一边跟随,一边抽泣,想要喘匀气息,却不敢停步,直至进了村寨,这才放声大哭。交辉一脸轻松,本以为会被夸赞护佑有功,没承想却被妹妹的抱怨揭了老底。等待他的,又是一顿臭揍。

不过,这也带来了好消息。交光大手一挥,全家拖起大网,奔向山谷。两支细流汇就秘潭,潭底彩石争艳,不输似锦繁花;两侧茂林百啭千声,这边哀婉齐鸣,那边高傲独吟。交光和交江找到一处喇叭口,布好陷阱,两位母亲带着孩子蹑手蹑脚绕到羊群后方。一声令下,羲与玄模仿狼叫,挥舞着木棒,兄妹俩跟在母亲后面,又蹦又叫。十几只羊立刻慌不择路,跟着头羊,卯足力气,向大网方向冲去。不想两兄弟适时抬网,再用力一拉,三只领头羊瞬间被困。困羊越是挣扎,被捆得就越紧,很快便没了气力,群羊见识到大网的厉害,转头冲向巢羲。巢羲原本打算为清儿抓住羊羔,可最终选择了放弃。

事后,交辉有了心得,胆子越来越大;妹妹则不长急性,继续跟着兄长掏鸟摸鱼,采蜜捉虫。而每一次的结果往往都是交辉洋洋得意,妹妹垂头丧气。若说交清蠢笨,并不公平,因她有着特殊的本领。陪乌龟说话,与松鼠玩耍,和青蛙赛跑,所有动物都不怕她。她会把乌龟和青蛙凑到一起成家,只因她捉不住松鼠;还会将蚯蚓轻轻捏起,让它围着自己转圈圈。在这些伙伴中,交清最喜欢的还是青蛙,因为它们也喜欢她。

“你喜欢我吗?”

“呱。”

“你是不是最喜欢我?”

“呱。”

“我是不是最美?”

“呱。”

“嘻嘻。”“兄长是不是最讨厌?”

“呱。”

“父亲是不是最讨厌?”

“呱。”

“哼,到底是兄长最讨厌还是父亲最讨厌?!”

“呱?”

转年春,兄妹二人瞒着父辈,再次前往那片心心念念的湖水。蓬松的白云用心模仿着山峦的形状,茂盛的树木慵懒地靠在青山的背上,湖边隐现嬉戏的小鹿,天上传来清脆的鸟鸣,到处弥漫着青草的芬芳。仿佛这一切还不够完美,非要让湖水映出这绝美的画面,使得水下的鱼虾一起欣赏。

兄妹俩常来这里吃野果,抛石子,过去还喜游泳,为了免于挨揍,便不敢了。交辉熟练地爬上树,采下香甜的鲜花和脆嫩的树叶,妹妹也没闲着,四处捡拾漂亮的石子。她始终不懂,为何有些石子扁平,有些则滚圆,有些小巧,有些则硕大?他们怕不怕冷,怕不怕黑?他们如何披上彩衣?又如何填饱肚子?她以为,石子和兔子、小羊都一样,只不过笨拙了许多。

妹妹有些累了,接过兄长的礼物,扑通坐到草地上,环顾一周后,将一颗漂亮的赤色石子抛出。交辉顺势接过,在手中颠了一颠,微微点头。他的英雄时刻到了。

交辉并不急,脱下上衣,扩张肩膀,俯身,瞄准,甩臂,尝试了数下,并未随意抛出。妹妹了解兄长,等到吃得半饱,这才坐起身,蹭去身上的泥巴,含住口里的花瓣,轻手轻脚地向湖边靠近。不一会儿,水面彻底平静下来,只见交辉微低头,眯起眼,重复刚才的动作,手腕用力一抖。瞬间,一抹赤色在水面顽皮跳跃,一个、两个、三个,前进轨迹上总共留下了四个波纹。妹妹开心得大叫,两只手不够用,双脚也跟着拍了起来。再看交辉,没有丝毫喜悦之色,显然并不满意。他望着湖水,左手伸向侧后。交清赶忙起身,抹净手上的泥土,将一颗光滑的白色圆石双手奉上。交辉头也不回,再次扩张肩膀,长吸一口气,接着左腿上前,俯身,瞄准,甩臂,又是一抛!这一刻,两双眼睛瞪得溜圆。“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六个!”伴着妹妹响彻天际的尖叫,他终于满意地笑了。接下来,交辉又试了七八次,可惜始终无法超越,索性躺倒在地,任凭微风拂面。

不多时,积云稍散,金线洒下,一只孤独的墨鹄从远处飘飘而来。原本恬静的画面,有了它的加入,开始显得模糊迷幻。等到真正引起交辉警觉时,墨鹄已然到了湖边,柔媚中带着犀利,纯洁中暗含神秘。这绝非一般的墨鹄,个头大了一倍,气场亦非普通墨鹄能比。二人吸取之前的教训,接连翻身,仔细观察,做好逃跑的准备。等了一阵,交清不耐烦,率先给予回应,尝试用兔啼,鸟鸣,犬吠,虫吟恐吓对方,并给自己壮胆。可惜,墨鹄高冷异常,似看非看,不经意间划出美妙的涟漪。

一不留神,忽然间那细长的颈项轻巧一弯,一颗皓洁的珠子落在了他俩身前。仔细看去,他们自己与身旁花草清晰地倒映在珠子表面。平时敢于直面蛇蝎、勇斗野犬的交辉此时像被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倒是交清直勾勾地盯着珠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拱。她每迈一步,都偷偷瞥向墨鹄,直到墨鹄自顾自地梳理起羽毛,她的步伐才变得坚定。交辉本能地想去阻止妹妹,可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让他选择了沉默。

就在交清探着身,弯下腰,将珠子捏起时,墨鹄同时立起颈项,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嘶。她赶忙丢回珠子,手脚并用,藏到兄长身后,眨巴着那双惊恐的大眼。没承想,墨鹄叼起珠子,再次抛了过来。交清可怜兮兮地看向兄长,拼命地摇头。交辉倒是毫不犹豫,侧过身,嘴一歪,抓住妹妹的肩膀,用力甩了过去。“啊!”交清埋着头,捂着蹭疼的肩膀,拾起珠子,带着哭腔,转身向兄长追去。此刻,他们身后,数十只白鹄齐现,发出阵阵欢快悦耳的旋律。

静泊坡所处的位置,是一片温暖湿润的处女地。东边有高山层叠,名为浮玉山,父辈说那里有食人怪兽,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西边有广袤森林,又说那里有食人怪鸟,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向北是大片草原沼泽,竟也同样危险,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南面被一片丘陵相隔的,就是这汪清澈湖水,总算没有食人怪兽了吧,倒有这群吉凶未卜的神鹄出没。许多年后,无数族人前赴后继探寻这片圣地,竟从未有人再次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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