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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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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里的土还很湿润,愈往里走却愈干燥。

洞向土中延得很深,他们就走在这土洞里。

准确地说,是爬。

他们只能爬。这洞实在太小,只容人像泥鳅一样趴在里头爬。

风逍舞本练过眼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然而这洞实在太狭窄阴暗,即便风逍舞的眼睛也不能清晰地辨识里头的转折处,只能谨慎摸索着往前爬。

即使这样,他还是碰了好几次鼻子。

前面的人笑道:“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爬几步就要碰一碰鼻子。现在我已爬惯了,倒着爬都不会撞到屁股。”

他的笑声却变得有些凄凉:“你若也像条蚯蚓每天在这洞里爬几次,爬了有十年,也会像我一样熟练的。”

风逍舞道:“这洞是你挖的?”

前面的人道:“是的。”

风逍舞道:“这是你十年前挖的洞,当然不是为了救今天的我。”

前面的人没有再说话。

风逍舞也不再问。

他不想说,风逍舞也不会多问一句。

前面的人偶尔会停下等风逍舞。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洞里爬了有盏茶时分,然后风逍舞摸到了一处土壁。

这次声音从上方传来:“土壁上有凿开的坑槽,你顺着爬上来。”

风逍舞摸索着,果然摸到了一处凹陷,于是开始往上爬。

然而洞太小,他只能一步步往上挪。他笑了笑,感觉自己真有点像条蚯蚓。

幸亏这次的洞不深,他已推开盖板爬了出来。

他一出来就看到一处厅堂,一处装潢得异常辉煌瑰丽的厅堂,堂中陈布繁复精细,空中淡淡弥漫着一股龙涎香的味道。

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十年来为什么会像条蚯蚓一样每天要钻上几次土洞?

他已浑身是泥,脸上也全是泥。这人在风逍舞出来时,立刻将一块厚重的瓷砖盖上,封住了洞口。他显然是个心思很缜密的人,选了更厚重的瓷砖,这样也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这条密道。

然后他引风逍舞穿过几个房间,进了一处卧房:“里面已备好热水,今夜你暂时先住这里吧。”

风逍舞已看到他的脸。这是一个老人,须发皆白,脸上刻满皱纹,似已逾古稀。

老人道:“你先冲个澡,然后在这里等我。”

老人不等风逍舞回答,转身离开。

毕竟他自己也一身泥泞。

风逍舞将一旁门推开,里面是一处宽敞华美的浴堂。水也还是热的,还备好了一套和风逍舞身材不太相符却能穿进去的换洗衣物,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样。

这老人怎么知道他要来?

这老人在苍穹帮的身份又是什么?居然能在苍穹帮总坛里拥有这样一所屋子,而且还能自由自在地带风逍舞进进出出?

这可和河东三狮的自由自在截然不同。风逍舞感觉这老人的身份和河东三狮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且并非想要坑害于他。

若要害他,就不会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他于水火之中。

风逍舞知道一切的答案都会在再次见到那个老人时解开。现在他需要的是好好洗个澡。

发生了这么多事,一盆热水确实极为抚慰人心。

然而风逍舞浸泡在热水里,脑海中钟无泥那一棒骤停的情形却始终挥之不去。

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钟无泥吃惊甚至恐惧到这般地步?

是在丐帮中的某人?或是他熟识的一位友人?

风逍舞不知道,他不了解钟无泥的隐私。现在他知道的只是钟无泥已死,丐帮捉拿内奸的这次行动已彻底失败。

风逍舞看着头上的井口天花,叹了口气,眼神却依旧凝重。

失去了丐帮的协助,接下来行动将更加困难,他必须比以往更加小心慎重。

风逍舞出来时,老人已在等他了。

不知为什么,老年人洗澡似乎的确比年轻人要快些。

是因为他们的肌肤已萎缩,已不能彻底享受淋浴带来的惬意?

还是因他们自知时日已无多,因此不愿浪费过多无谓的时间?

老人向风逍舞深深一揖,颟顸的颓意已完全消失,目中精光迸出,完全不似年过古稀的糊涂老人。

风逍舞也向老人抱拳回敬:“蒙前辈……”

不等风逍舞说完,老人摆了摆手:“我并非江湖中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前辈,你换个称呼吧。”

风逍舞微笑,他也已看出这位老人没有一丝武功基底,顾盼间却有着位高权重者的自信。风逍舞道:“蒙老丈仗义相助,得脱险境。衔环结草,没齿难忘。请受在下一拜。”

风逍舞欲叩首,老人立刻将他拉起,笑道:“我这人一向讲究公平,今日之事,明日你还以同等的报偿就可以了。”

风逍舞怔了怔,苦笑道:“可救命之恩……”

老人道:“你不必担心,我救你就是为了救我。”不等风逍舞说话,他已拉着风逍舞坐下。

两人中间桌上放了一个酒壶,足足装得下三斤酒的大酒壶,以及两个杯子。老人以手作请,示意风逍舞落座。

风逍舞在他旁边坐下。老人手执酒壶,斟酒。

琥珀色的酒,盈满杯口。

“酒壶就是要大,看着痛快,喝着也痛快。”老人向风逍舞道:“喝酒?”

风逍舞摇了摇头。

老人道:“人不饮酒枉少年。这是兰陵最上等的郁金香美酒,不尝尝?”

风逍舞还是摇头。

老人道:“是酒不对胃口,还是不喝酒?”

风逍舞道:“不喝酒。”

老人大笑:“好,能忍住一辈子不碰酒,这种人我相当佩服。”

“我就不行,一有好酒就想搞点来尝尝。”老人端起酒杯,道:“只要喝酒,就终有喝醉的一刻,这不是好事。”

他忽然垂下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不过不喝酒也未尝不会醉。”

老人仰头,酒入喉。

风逍舞看着老人,却没说话。

他感觉老人仿佛话里有话。

老人问道:“你是因什么缘故闯入苍穹帮总坛?”

风逍舞沉默。见风逍舞没有回话,老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否在怀疑我救你其实也是苍穹帮的一出戏码,为的只是套出你嘴里的情报?”

风逍舞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无疑就是回答。

“啪”地一声,老人放下酒杯:“你应该早已看出其实我根本不懂武功。”

风逍舞点头。

老人道:“我从没学过武功,我学的是另一件事。”

风逍舞道:“什么事?”

老人道:“我姓古,叫古芳群。”

风逍舞悚然一震,吃惊地看着老人。

老人微笑道:“这样是不是就能解释你心中所有的疑惑了?”

是的。这不仅解释了刚才风逍舞问的话,也解释了风逍舞心里所有的疑问。

山西钱庄,二十年前,“芳祥”是最大的一家,声势远超天下钱庄。而当时“芳祥”的老板,名为古芳群。

“芳祥”不仅涉及钱庄,只要与钱有关的生意,他们都会掺上一脚。票号,绸缎,骡马,珠宝等,各行各业都有“芳祥”的字号,且都极为成功。古芳群本人亦通多国语言,为他商业上的合作关系带来不少便利。据说当时老板古芳群的身家已可和皇宫大内的财富匹敌,甚至更有人说他已能买下整片江南,另建一朝。

古芳群的名头不仅在商海中令人闻风丧胆,在江湖也一样闻名。当时的十个武林大豪手里,就有六人手里攥着的是“芳祥”的银票。

古芳群本人亦富可敌国,然而却与寻常富贾不同,在事业稳定后斥巨资在省府各地兴办公赈所,接济天下穷苦人家,并聘请过不少名医为一众没钱看病的黎民百姓免费问诊。华清坤、杨过仙、袁病鹤等一众医术绝群的名医都曾坐诊过芳祥的公赈所。到后来,每一家芳祥的铺头,古芳群就一定会在附近再开一家公赈所,以方便调度资金支援公赈所的支出。

然而十年前,“芳祥”老板古芳群却在一夜中失踪,他那翚飞的宅院却原封不动地还在那里,只是里头的东西全被搬空,钱庄的钱财也一夜间亏空。包括他的绸缎庄,珠宝行,一切设有“芳祥”二字的店,都在一夜间全部垮掉。

而“芳祥”公赈所这一举世无双的壮举,也随着古芳群踪迹消失而衰败。

这本就是商海中的一个大问号,也是江湖的一件疑案。然而涉及此等人物的案件,六扇门竟也没有给出明细结果,最终草草结案。至于古芳群的下落,也没人能知晓。

没人想到他现在居然就在苍穹帮的总坛里。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商业对手联合起来给暗算了,然而现在他却正坐在风逍舞身边喝酒。

风逍舞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你真是‘芳祥’的老板古芳群?”

古芳群大笑:“我就知道你一听到我的名字肯定会再问一遍。十年前,我的名字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皇帝老爷都得给我几分面子。”

他说的是实话。当时他的名字不仅驰骋于江湖商海,甚至还上动天听,当朝天子还曾想过各种手段下令将他抄家,只是最后都没找到合理的罪名安插在他的头上。

他的笑容依旧爽朗,却掩饰不住那份浓浓的伤感,目光已黯淡下去:“只可惜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风逍舞道:“那夜对你下手的人是莫藏?”

古芳群点头:“当时只凭他一个苍穹帮还不能拿我怎样。然而他与当今天子合谋,以政治手段秘密将我拘禁,还将我毕生的财富全都纳入自己的财库中。”

古芳群紧紧抓住手中酒杯,酒杯已因他的愤怒而被握得颤抖,目光尽是怨毒与愤恨。但他很快叹了口气:“这事给我的教训就是无论你的钱赚得有多么狠,一定不能惊了皇帝老爷的心肝,否则就算你再有钱也一样会倒霉。”

风逍舞此刻明白苍穹帮能在短短几年内掀起这么大声浪的原因了。这当然与他们得到古芳群那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密切相关。

风逍舞道:“想不到莫藏居然还和当朝皇帝有联系。”

古芳群道:“当朝皇帝姓什么?”

风逍舞沉吟片刻,道:“这么说,苍穹帮不仅是江湖帮派,其背后更是有朝廷的力量在暗中支持。莫藏本人与天子的关系恐怕更是……”他叹了口气:“也难怪他能崛起于交睫,与丐帮分庭抗礼了。”

古芳群又倒了杯酒,喝掉,压下心中的怒火,缓缓道:“莫藏没有杀我,只因他看上我的商业头脑,让我帮忙打理苍穹帮的账本。所以我现在也是堂主,财堂堂主,苍穹帮总舵的四大堂主之一。”

古芳群大笑:“只不过我这堂主连一个香主也没有,只有手下帮忙算账的几个会计,经手的账还得莫藏审查过后才能作数。”

他沉默片刻,接道:“不过莫藏也算为我保留了一丝尊严。至少我这财堂,除了他身边的人和另外三个堂主外,其余人等都不得随意出入。”

风逍舞听出他大笑中的无奈与憎恨。他看着古芳群:“你想报仇?”

古芳群道:“我当然想,能将莫藏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那再好不过。”

然而他却叹了口气:“只是我知道绝不会有这么一天的。莫藏这个人,当今世上根本没人能杀他。”

风逍舞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说了,我救你就是为了救我。”古芳群道:“我是生意人,一向讲究公平,惠利彼此。我救你一命,你救我出去,这很合理。”

风逍舞叹了口气:“我当然想救你。就算你没救我,在这里遇到你,我也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因我知你并非寻常吃人不吐骨头的豪资富商,你值得我花费更多心思相助。”

若古芳群只是眼里只有钱的庸俗商人,就不会做出兴办公赈所,办到每家“芳祥”铺面旁就有一家“芳祥”公赈所这种程度。他明白古芳群不为金玉迷眼,不为利欲熏心,更是有着超越凡人的远大理想。

风逍舞道:“只是现在我连自己是否能出去都已成问题,又该如何救你?”

古芳群道:“我知道近来新成立的白道组织义宏庄正在筹备一个计划,打算这几天与苍穹帮来一次正面交锋。”

风逍舞有点吃惊:“这事你也知道?”

古芳群淡淡一笑:“他们以为什么都能瞒过我,其实什么都瞒不过我。”他眼里第一次露出纯粹的骄傲之色,没有羼杂一丝其他的情感:“他们将我封锁在此,就以为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其实我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进来出去,他们都没能发现。”

风逍舞道:“是地道?”

古芳群点头:“这样的地道,十年内我一共挖了五条,每一条都是通往苍穹帮总坛的要处。我也一直在期待有外人来,然后将他带回这里。”古芳群微笑:“今天我总算达到了目的。”

风逍舞看着古芳群,心中尊敬钦佩之意更重。

在经历这么大的挫折,居然还能振奋自身,每天像条蚯蚓般在土里钻来钻去,心里始终坚定不移坚信着自己的希望,十年间等待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幻想。

这股信念十年间从未变过。

这需要多大的韧性和勇气!

无论他如今沦落成什么样子,都已值得别人去尊敬。

古芳群道:“本来前几天也来了个人,只不过他轻功比你好,来了两晚都好好地出去了,只在第一天受了点皮肉伤。”

风逍舞知道他说的是宋捉影。宋捉影轻功绝顶,又常行潜伏盗窃之事,当然比风逍舞要强。

然而他就看着宋捉影连续两晚来了又去,眼看自己已期待了十年的希望两次从身边溜走,居然还能坚持住,继续等待下去。

他一直保持着耐心。这份执着的求生欲念以及对自由的顽强渴求简直已达耸人听闻的地步。

风逍舞道:“你好像很早就知道我来了。”

古芳群道:“我看到外面有动静,而且很不小,就知道又有外人侵入了,所以立刻准备好东西。观察完他们的动向后,就选择了通往风雷堂的地道,出去时正好见到你在旁边。”他微笑看向风逍舞道:“谈了这么多,我想你总可以告诉我为何要闯入苍穹帮总坛了吧?”

风逍舞点头:“义宏庄这次行动的人员中出了一个内奸。”

古芳群道:“想必这便是你现在如此狼狈的原因了。但若是这样,你更加不可能进入苍穹帮总坛。”

风逍舞道:“我是为了追捕他而来到苍穹帮的。”

他知道自己解释得还不够详细,立刻补充道:“如今我成了这奸细的替罪羊,正当我独自调查之时,发现此次行动中的丐帮九袋长老钟无泥竟瞒着所有人也在调查此事。”

古芳群道:“那你追进此地的原因,恐怕是在与丐帮联手后行动失败,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以至于只身进入苍穹帮总坛。我应该没猜错吧?”

风逍舞愣了愣,叹了口气:“老丈高屋建瓴,算无遗策。晚生拜服。”

古芳群微笑,道:“既然丐帮能瞒过所有人独自行动,不免是有其他人没能掌握的信息。信息来源是什么?”

风逍舞道:“是一封信。上头只写了一段话,除了能看出是女子手迹外,无法分析出什么有效信息。”

“女子手迹?”古芳群敛了敛眉,转而微微一笑。

风逍舞道:“老丈莫非想到了什么人?”

古芳群道:“想到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她。如果是她,那么她对你们行动的帮助不会止于此。”

“相信你们很快就会见面。”

风逍舞想继续问,然而古芳群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丐帮这次有多少人,实力如何?”

风逍舞道:“加上我与钟前辈,直接参与的有四十三人,尽是丐帮五六袋弟子。”

古芳群愕然:“五六袋弟子?”

风逍舞点头。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丐帮欲拔擢五袋六袋弟子,都会举行‘冷铺集’,在列丐帮掌门牌位前,奉素花芒草,祀鲜果牢牲,酹玄醴玉露,宣‘我身为丐,天下为公’八字誓言,方能授予其五袋及六袋身份,算是正式代表丐帮行走江湖。虽然五六袋弟子在帮中未必拥有职位,然稻主领七袋,堂主领六袋,香主领五袋,由此可见即便五六袋弟子在帮中未获要职,地位也非寻常丐帮弟子可比。武功说不定更是高于一般香主堂主,或曾对丐帮做出重大贡献,才有机会受领五袋六袋。”

“此次丐帮行动,你们瞒着义宏庄,这内奸更不可能得知此计划,也不会想着防范丐帮,丐帮所选之人又尽是帮中高手。如此悬殊的实力、准备差距,你们怎会失败?”

风逍舞脸色沉了下去:“我们会失败,因钟无泥最后收手了。”

“收手?”

“他看清想杀的那人的面目后,就立刻收手了。”

“因此他……”

“他死了。”

古芳群沉默。

风逍舞也没说话。他举起杯子送到嘴边,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放回了原处。

古芳群道:“这人若非钟无泥熟识之人,就是当今江湖一隅之郡望,否则绝不会令钟无泥最后无法下手。”

风逍舞点头:“正因他无法下手,下一刻就被此人一剑洞穿了咽喉。”

古芳群道:“我知道你很想查明此人是谁,但现在并不是调查此人的时候。”

风逍舞道:“我明白。”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仿佛是脚步声。古芳群听了听,微微一笑:“可算来了。”

风逍舞道:“是郭重山?”

古芳群已站起:“只有他,也不会是别人。”

他拉起风逍舞,走到他们从洞里出来的大堂上,从一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长柄扫帚在顶上一推,屋顶随即开了个小洞。古芳群道:“你先上去,我来对付他。”

风逍舞点头,一跃而起,在屋梁上一个翻身,滑进小洞,盖好木板。

然后古芳群拿着扫帚进了里屋。

屋顶只做了一个小空间,只容风逍舞缩着身子呆在上面。木板间没有一丝缝隙,只能凭他的双耳去聆听。

古芳群走进里屋后,片刻就有一人走了进来,正是郭重山。

郭重山依旧负着双手,缓缓踱进屋子,嘴角依旧如风化石般。

郭重山扬声道:“古堂主在不在?”

过了一会儿,古芳群从里面走出,看了眼郭重山,淡淡道:“原来是郭堂主。夤夜造访,不知郭堂主有何指教?”

郭重山道:“指教不敢,只是来找一个人。”

古芳群道:“此处除了我和手下几个算账的伙计外,根本没有外人,郭堂主想必明白得很。”

郭重山没有回应古芳群这句话:“方才有贼人闯入,在万里堂主的风雷堂附近人影突然消失。我们找了个遍,就剩刑堂,老爷子的庭院和古堂主的财堂没找过了。”

古芳群道:“郭堂主认为人在我这里?”

郭重山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

古芳群冷笑:“我纵有通天本领,又怎能在各位眼皮底下耍小伎俩?郭堂主执意怀疑,那就请便吧。”

他淡淡接道:“反正我这老骨头虽为一堂之主,连放个屁也不响,郭堂主你说对不对?”

郭重山道:“我并非怀疑,只是贼人很可能自己躲进来,而古堂主却还被蒙在鼓里罢了。”

古芳群冷哼一声,道:“不必废话。财堂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郭堂主看着办吧。”

郭重山也不再说话,开始在堂中每一块方砖上踱步。

风逍舞听着他的脚步,知道他已开始试探每一块砖下是否是空的。郭重山不愧为阴刀堂主,一下就猜到古芳群有可能玩出的花样。

风逍舞已在担心。他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以郭重山的内功底蕴,就算那块空砖做得再厚,也一定会被察觉的。风逍舞算好等郭重山一发现不对,立刻用剑从他背后刺去。

然而他听郭重山走遍整个厅堂,却并没出现异常举动。

他不禁感到奇怪。以郭重山的内功,怎会发现不了这块方砖的猫腻?

郭重山依然没停下脚步,走向别的地方。

古芳群一直坐在厅中,连看都没去看一眼,一直喝着手中的那盏美酒。

过了近盏茶时分,郭重山已走回来。他已踏遍整个财堂,翻遍了每一处墙壁角落。

古芳群还是没去看他,一个人自斟自饮着。

郭重山看向古芳群,笑了笑:“古堂主好兴致。”

古芳群道:“郭堂主若想来一杯,我也不会悭吝于你。”

郭重山却并没在说酒:“方才我走入里屋,发现有两处浴堂都有很重的湿气。莫非古堂主沐浴时喜欢在一处浴堂先洗到一半,然后光着身子再跑去另一处接着洗?”

风逍舞心中不禁一惊。喝酒的酒杯可以迅速解决掉,而沐浴的浴室确实无法短时间内处理,眼见破绽已出,风逍舞不免再次搤剑。

然而古芳群淡淡道:“一处蒸浴,一处沐浴,先熏蒸后入浴,有什么不妥吗?”

郭重山大笑:“原来还有这种方法。古堂主不愧曾为天下第一富豪,极尽奢华与享受。”

他这个“曾”字故意加重了语气。古芳群道:“郭堂主晚上要用女人时想必也不止一个女人陪着。郭堂主能有这样的个人喜好,就不允许老朽也有自己的喜好?”

郭重山笑道:“当然不会。只是古堂主这种沐浴方式着实叫人大开眼界,改天我也一定尝试。”

古芳群也笑了:“难得郭堂主今日造访我财堂,还帮我将这里打扫了个干净。我也总该请郭堂主喝一杯。”

古芳群斟酒,递予郭重山。郭重山接过,却并未喝下:“古堂主可知今日的贼人是谁?”

古芳群缓缓道:“风逍舞,年二十四,剑手。轻功高妙,剑术无双,近几月胜了峨眉顾云松和海南海集子等人。然而剑法远不止如此,只是不被外人明了,其实剑术造诣已在武当云松,华山苦雨大师等九大剑派一众掌门人之上。”

古芳群微笑:“你看,你们以为事事都能瞒得住我,又有多少能骗过我的双眼呢?”

郭重山看着古芳群,仰天长笑:“好,古堂主果然厉害,郭某佩服。”

他将满杯酒放回桌上,转身负起双手,缓缓走出厅堂。

片刻后,待风逍舞确定郭重山已远离此地,打开木板,翻身落下。

风逍舞道:“想不到你竟已知道我是谁。”

古芳群微笑:“否则我为何一直没有问你?我们先回房里再说话。”

房里灯已点起。窗外月色破开重重云霭,透出月光。

风逍舞以为今夜本不会再有月光,但月光毕竟还是出来了。

只有月。无星。

风逍舞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肯定也知道我从不喝酒。”

古芳群点头。

风逍舞道:“然而你却还是问我要不要喝酒。”

古芳群道:“因为我从不信世上真的有男人是滴酒不沾的。”

风逍舞微微一笑:“那现在你信了吗?”

“不信。”古芳群回以风逍舞一样的笑容:“你以前现在不喝酒,不代表你以后不喝酒。”

风逍舞叹了口气:“你这人是不是从来都不会吃亏的?”

古芳群道:“否则我又怎会成为世上最有钱的人?”

他忽然又谈起自己的往事,显然已很久没和别人像今天这样吐露心声:“那天莫藏与帮中人攻破我的宅邸,自己其实也伤得不轻。若非他耍了和现在一样的手段,即便有天子相助,输的也还是他们。”

风逍舞没听懂:“和现在一样的手段?”

古芳群道:“奸细。”

风逍舞沉默。

古芳群当时身为天下第一富商,家里当然聘有打手,而且都是好手中的好手。

风逍舞道:“当时情况是怎样的?”

古芳群道:“我招来的人中,一共一百二十五人,只有五个人,五个奸细。”

接着他长长叹了一气:“人都是当时我十二年前招来的,其间根本没换过一个人。且每人的底细与社交关系我都掌握得清清楚楚,却还是中了苍穹帮的算计。”

风逍舞道:“当时江湖明面上根本没有苍穹帮这个帮派,你也不会想到居然有这一方势力暗中觊觎你的财富,更想不到这股势力与朝廷直接勾联。”

古芳群黯然道:“我的确想不到。”

风逍舞语气变得很严肃:“如果一个计划执行了十二年后才开始真正行动,其间还没暴露出任何把柄,这计划想不成功都难。”

古芳群点了点头:“莫藏的手段的确深谋远虑,我也败得心服口服。就因为这五个人,在最后关头我才会从天下第一富豪变成天下第一穷光蛋。”

风逍舞道:“五个什么人?”

“三个死人,两个活人。”古芳群道:“那一战莫藏也死了七八十人,剩下两个就是现在的郭重山和万里独行。”

古芳群冷笑:“这两人可算是苍穹帮的建帮元勋,莫藏的左膀右臂。”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莫藏虽损失惨重,却足以用得来的战利品弥补。”

古芳群不再说话。

一笔素封之财,当然足以弥补他的损失。

风逍舞道:“刚才你为什么说知道闯进的人是我?若你不说,郭重山也就不知道你其实还掌握着许多讯息,现在他也许会对你更加警戒。”

古芳群道:“他现在也许对我的活动会加强戒备,然而心里却是放松警惕。”

风逍舞道:“为什么?”

古芳群道:“若我还有逃走意愿,就一定会假装不知道,让对方轻视我,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风逍舞点头。

“所以他一定也这么想。我告诉他知道来的人是你,并没故意向他隐瞒,而是暴露我还能接到外界信息一事。现在他只会认为我已对逃跑死心,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争一口气,做条只会乱吠不会咬人的看家狗。”

“而且当时在上头的你说不定也会被他察觉,我也是在故意转移他的注意力。”

古芳群笑道:“年轻小伙要和我这老油条过招,还是嫩了点。”

风逍舞叹道:“我平生从未服过任何一人,但现在却非常佩服于你。”

他佩服古芳群的荦荦大端之慧,兼济天下之志,还有他对自由的顽强意志。

“不过还有一事。”风逍舞道:“郭重山的内功修为极深,地砖下若是空心的话一定会被他察觉,却为什么在他走过去时并没能发现异样?”

古芳群道:“因为我在砖里灌了水银。”

“包括我们来时那条地道,”他接道:“我也早已启动机关将另一边出口重新用泥土封起,因此纵向的深度我挖得很深,怕的就是这一刻会被他们发现密道。”

风逍舞怔了怔,叹道:“虽然对付苍穹帮这是必须的,但你也真下得了狠心,居然就这样将自己挖了十年的其中一条密道给废掉了。”

“当这一天来临,就必然会是这个结果,我早已有心理预备。”古芳群淡淡道:“我只希望你的实力能对得起这条密道的价值。”

风逍舞沉默点了点头,似心中仍有所虑。然而终没有说出来,因他知道不懂武功的古芳群是无法理解的:“通往风雷堂的密道此刻已没了,剩下四条是通往什么地方的?”

古芳群道:“一处通往阴刀堂,一处通往刑堂,还有两处通往莫藏庭院的各两处地方。”

风逍舞道:“你为什么不直接把地道挖出苍穹帮外,这样岂非可以逃走了?”

古芳群叹息道:“我也想过,只是莫藏在总坛外墙下全部埋了三尺深的火药,我连碰都不敢去碰。”

风逍舞怔住。

没想到这才是苍穹帮暗藏的最大杀器。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莫藏的庭院在总坛正中央,外面火药的引爆即便毁坏了其他八重庭院,自己的这一处依旧完好无损。只要情况一旦陷入紧急,他就会立刻引爆火药,将侵略者彻底粉碎,而留有他庭院的总坛依旧能东山再起。

原来这才是他们此次行动的最大障碍!

以莫藏的胆识也完全敢这么做。他们若想赢得这场战役,就必定不能让莫藏引爆外围的火药。

风逍舞的心沉了下去。得知这次行动对方多了这一招后手后,无疑将变得更加复杂。

古芳群已站起:“今夜你先在这休息,等下我帮你去看看有没有奸细的消息,明天我就想法子送你出去。”

风逍舞点头:“到时候义宏庄要行动时,我一定会让他们留意你这边。”

他沉默着,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知道紫竹司马也到这里了吗?”

古芳群有点吃惊:“司马翔?他也和苍穹帮有联系?”

风逍舞道:“不是,他是被胁迫来的。”

古芳群沉吟片刻,道:“五天前来了个客人,一开始莫藏待他还挺不错,让他吃好住好。然而两天后就翻脸了,现在已将他移交给了刑堂。”

古芳群接道:“我没看到他的脸,因此不知道是谁。不过按照你说的,极有可能是司马翔。”

风逍舞道:“这些天他都被囚在刑堂里?”

古芳群点头:“你想找他?”

风逍舞道:“这本就是我来此处的目的。”

古芳群笑了笑:“你去刑堂最北边的牢狱,说不定就能见到了。”

“刑堂堂主徐阴是个很古怪的人,非常古怪。”古芳群的笑容有些诡异:“他隔三差五就要找个人进他的刑堂,供他施刑。”

风逍舞皱了皱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芳群道:“因为他天生喜欢向别人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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