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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时代中的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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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是很无聊的,日式葬礼尤其无聊。

当然了,觉得葬礼也可以变得“有意思”这一点,在日本本土的文化当中代表的是不可饶恕。源长录倒是看到过一些中式或者美式的葬礼,有些地方会放很久的音乐,有些地方会请人来跳钢管舞以至于唱摇滚。但他又觉得那太吵了。

不过,和父母的矛盾最激化,也就是刚从短期大学毕业,然后考入警察学校的那几年,他规划过自己的葬礼。他策划的关键并不是抚慰自己的亡魂,而是希望能够恶心到自己的父母。

尤其是父亲。

父亲厌恶着作为暴君的祖父,但是自己成为了下一个暴君,就像是绝大多数日本的家庭一样。他们在外面忍受上司的,忍受整个社会的压迫,但回到家里他们就从奴隶变成了主人。

一个完全依托于他而生活的女人是无害的,他乐衷于展现自己的爱。就像他当初和母亲一起离开祖父祖母的掌控一样,他现在也可以掌控母亲。母亲会在每一个生日和纪念日收到礼物,然后这个礼物就会成为谈资。

“看啊,他那么的爱我。”母亲容光焕发地说,看着父亲购买来的鲜花。即使他们没有一个喜欢花朵。源长录把花茎斜着剪开,然后插到淡淡的糖水里面,据说这样可以让花朵开放的时间更长一点。

但更多的时候父亲为了食物的咸淡抱怨,埋怨母亲没把房间整理干净也埋怨她把房间整理的太干净了。情到深处他还会扬起手,落下的时候不会太轻也不会太重,暴君永远掌握着最合适的力度作为刑罚。

他也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规训源长录,他要源长录服从他的任何要求,如果做到了就是理所当然,没有做到就必须受到惩罚。

这种惩罚往往是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攻击,换算下来就是用各种钝器击打身体上不容易留下外显伤痕的部位,然后辱骂他是蠢猪,是臭狗屎,是一切肮脏的东西。

惩罚的理由是闻到烟味想要呕吐——没有礼貌。

是过年的第一句话不够吉利。

是作文里“最尊敬的人”写的不是父亲或者老师,而是外国的哲学家。

甚至是穿祖父留下的和服。

源长录不想接受惩罚,或者说不想接受这种无理由的惩罚。如果他真的犯罪,依照社会的规章制度受罚倒是无所谓,但这种为了发挥权力的东西对他来说是无意义的。所以他会反抗。

暴君恐惧的是什么呢?是一个比他更加青春的,比他更有活力的,让他的一切手段都无法发挥作用的人。是另一个暴君。

过去的源长录和祖父很像,甚至可以说是年轻的祖父的复制品。那种像并不是容貌上的,而是气质中的。他理所当然的回到了这个家里,保持着祖父的华族作派,成为了父亲恐惧的影子,飘荡在家庭上空的,祖父的幽灵。

而他又比起祖父更加的理性也更加的执拗,更多的知识带来的是更明晰的理解。他理解父亲的权力来自何处,又不想要追求这种权力,追求权力的本身就是一种服从和驯化。

驯化,就像是各种书中喜欢写的,和父亲和解。

那都是同一种套路。比如说一个喜欢摇滚的孩子被父亲摔破了吉他撕碎了乐谱,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仇恨着父亲。

但等他老了,他突然知道父亲曾经也玩过摇滚写过乐谱,他和父亲在某个夏天的某个屋檐下喝着酒。他看到了父亲的白发,听到了父亲的歌声,然后他不恨了,他和父亲达成了和解。

但这不是和父亲的和解,是和权力的和解,他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拥有权力的人,他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压迫下一个人,或者掀翻面前的父亲。这时长久以来的驯化就发挥了作用,他早已学会了在父亲的压迫下爱着父亲,所以现在他比之前更加爱着父亲。

然后他爱着老大哥。

源长录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构成他的要素之中掺杂着祖父祖母对父亲的鄙夷。他没有得到父亲的驯化。母亲在家庭里又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就像是老虎的伥鬼。长录,你应该听爸爸的话,长录,妈妈只有你了。

但那时他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样,却不知道要如何反抗。他想过自杀,又想到拿自己的生命来作为反抗的要素实在太不值得了。就像是弟弟,他们会为了弟弟的死而悲痛,最后还是抵不过一句“小孩子太脆弱了,没办法”。

所以在之后,源长录就打算要好好的活下去。

在最离经叛道的时候他给自己提前进行了葬礼,甚至把讣告寄到了家中。几个警察学校的同期觉得这是一个很摇滚的好主意,于是答应了他的这个“恶作剧”。

他躺在放满菊花的棺材里,同期敲锣打鼓,来的人都往他的棺材里丢一朵菊花。这太摇滚了,太酷了,直到他被教官从棺材里单手拎出来为止,大家都过得很开心。

他的教官并没有太过严重地规训他,大概是源长录乖巧的脸起到了作用。教官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法,而且源长录在善恶观、道德观方面都没有问题。源长录会是一个合格的警察,因为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

但源长录就这样一天比一天阳光开朗。在刚入学的时候全班都知道同期里有一个沉闷阴郁的美青年,在毕业时所有同期都知道了有个活泼的像是在发疯的家伙给自己办了生前的葬礼。

在那段时间里他和父亲的关系发生了转折,他的父亲服软了。

说不定源长录的父亲并不是之前说的那样混账,因为人总是复杂的,一个人在成为加害者的同时也会成为受害者。一个人很难一辈子都做好事的同时也不可能只做坏事。

源长录的父亲是一个拆弹警察,挽救过的人数不胜数。他是那种好警察,在路上遇到有人抢劫就一定会追上去。曾经被歹徒捅伤过脾脏,但还是抓住对方不肯放手。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警察是不能松懈的啊,谁知道什么时候松懈会带来民众的伤害呢”。他自己也做到了那点,他在上车之后就知道了车里有炸弹,开出去超过五公里就会爆炸。

但这个炸弹和不远处小学的另一颗炸弹通过特殊技术远程相连,如果启动二十分钟内车上的炸弹不爆炸,那小学里的炸弹就会爆炸。无论是疏散学生还是拆弹都来不及的时候,源长录的父亲选择了发动汽车开向无人的地方。

然后——

在那之前他也无数次保护过自己的同僚了,遇到危险的事情他总是顶在第一个。需要轮班的时候他会主动给自己增加工作,然后让家里有事的同事们好好顾着家里。

在松田从那个差点让他死的摩天轮下来的时候,源长录的父亲正结束了医院的拆弹,然后给了他一拳。“你知道你这么做,家里人会为你多么伤心吗!”他怒吼着,“这种事情应该让我这个老头子来!”

他也热衷于对看好的后辈感慨,要是你们是我的儿子该有多好,我家的那个臭小子,别提了,性格又糟糕,人又吊儿郎当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松田一直都以为源长录的麻烦程度是自己的十倍之类的,直到后来才发现不是。

松田是抱着“去看前辈的儿子”的想法去医院的,他以为会遇到一个把头发染的五颜六色,说话掐着嗓子拿腔拿调的人。说不定还会打耳洞,用色咪咪的眼神看向每一个男人。前辈骂过他的儿子是个“死同性恋”。

但他看到的是一个长相精致,性格开朗的青年,此时此刻青年正在用没有折断的左手折纸,只用了一只手也可以又快又好。见到松田时他只是微微点头,然后又继续折纸,把一张张彩纸变成千纸鹤的形状。

不久之后源长录就“被包养了”,对方是警校外的人,热衷于给源长录买各种衣服或者手表。那时候源长录的父亲终于放弃了这个恶心的儿子,甚至不愿意提起自己还有个孩子的事情。

在那之后松田和源长录见面,每一天都会发现对方比起前一天更加高兴。等到源长录进入警视厅之后更是如此。对方每天的脚步都非常轻快,让他身边的人心情都跟着好起来。

源长录一开始做巡警的时候就是最惹人喜欢的,街道上无论是谁都要和他说上两句,之后进入搜查一课,更是展露出了敏锐的洞察力和灵活的思维。

很担心他的人是萩原。

萩原比起松田,在感知情绪的方面更加敏锐,他偷偷和松田说过源长录不对劲。对方似乎在刻意营造一个轻浮的,快乐的,万事不挂心的表象。松田其实不大能看出来,但他觉得萩原说的应该是对的。

而后源长录变得更加成熟,稳重,除了时不时会对着手机傻笑之外,正常了起来。

“可能只是因为恋爱患得患失吧……”萩原会这样解释。松田也只能接受这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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