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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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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尤有些头疼,为何还会有人上门?

她琢磨了下,边开门边叹息地对白应留道:“估计是来收房子的人,等会儿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办事。”

白应留仍是未回应,那门口的人却是放下拖着的大箱子,气喘吁吁地对开门的李尤道:“阿尤,你都没圆坟呢,怎么能想着和男人圆房呢?大姑娘家,不能这么不害臊。”

一旁的白应留倒先害臊起来了,未成想乡下女儿家之间竟能聊得这么开。他默默撤远了些,心想着,好在晨起时未惊醒小丫头,不然被她看到男儿间的秘密,误会了去,可更觉得他是大魔头,不敢随他走了怎么办。

不过他也算明白了,虽未对旁人说明他的身份,但众人恐怕皆默认了他们是夫妻。只是她未开口,便能死不认账。尽管她在暗示三叔,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而且说不准,她也会为白应留生个傻子孩儿,然后整日里被打。

真是能说会道的丫头,不知平日里和那些混江湖的魂儿学了多少东西,连那一声放肆,也喝得有模有样,当真是个好苗子。

李尤万万不知他在想什么,她只恨不得一脖子撞死在刀口上,李韵婷啊,真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连送她上路这件事上,都这么不遗余力。

“我们说的是启程的事,可能要你替我圆坟了。”

“哦,你们要走了?去哪儿啊?”

这个问题,李尤曾问过爹爹,但是爹爹也不知道,许多死后之人也不知道。或许去见阎王吧,又不能如实说。

她扭头,扯着嗓子问:“我们去哪儿?”

白应留毫无波澜地回:“京城。”

“京城?”李韵婷很惊喜,“那我们以后会不会在京城再碰见呀?”

“那也要你的情哥哥有本事当上京城的大官儿啊。”

李韵婷红了脸:“提这做什么?我这是担心你嘛,本以为你能做我弟媳呢。”

“别占我便宜。”李尤冲她做个鬼脸道:“你怎么来了?”

“就……唉,我爹发现你爹没了的时候,就说赶紧把你家宝贝东西收起来,等你回来了给你。结果你家也没啥宝贝了,我就随便给你装了点儿东西。你瞅瞅看,有啥能用的都带上。”

“嗯……”

李尤本是应下,应着应着却成了撒娇的哼唧,抱着李韵婷道不知何时能再遇见,两个小姑娘腻腻歪歪好半天才撒手,看得白应留心里暖暖软软的。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呢。

好不容易撒了手,关上门,李尤长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跑到院中大树下,捡起根树枝,刨起土来。

“之前说了,还有几本秘籍被埋大树下了,天地良心,我可不骗人,还有啊,这树下有我爹埋的女儿红,本来打算等我出嫁时候喝的,现在我也要死了,正好当花雕喝了。花雕你知道吧,就是指我这种没嫁人就凋零的花儿。断头酒有了,你饿吗?你饿的话我再做顿饭,当我的断头饭。我可饿了,今儿花大价钱添的饭菜都被吃干净了,只能自己做一顿断头饭吃了。”

她的语气不悲不喜,搞得他问:“你不怕死?”

“怕啊,但是更怕活着,又不敢自己杀自己,这种结局最好了。”

白应留的心里像有细细密密的刺般地扎着,他问:“若是你自己选,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她刨着坑道:“当丞相女儿,然后嫁给皇上呗,听说丞相千金和皇上是青梅竹马呢。说书先生还讲了,皇上可是十六岁便御驾亲征的明君,长得俊郎极了,京城女子都巴不得嫁给皇上呢。不过九五之尊,高不可攀,肯定只有千金小姐才能嫁给他。”

这件事……他扪心自问,办不到。

“若是……”他刚想说什么,又思及自己都不知她以后的路,遂是作罢。

但他可以确定,脑海中要放弃她是个好苗子的想法。有时候一个人只是被迫聪明罢了,若要她选,或许想多过过轻松的糊涂日子,这种人,碰巧他遇见过,还很熟悉。

“我饿了。”

“若是你饿了,就做点吃的呗。”李尤拍拍手上的土,转身掀开李韵婷送来的大箱子,满足地冲着他笑道:“就知道韵婷肯定会给我送点儿面的,你在这等着,我去地里扒拉扒拉,看看能不能摘点芥菜下面条吃。”

白应留瞥了一眼厨房,发丧前还用来做饭的铁锅,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拿跑了。

他摇头道:“不必了。”

刚走到门口的李尤扭头对他道:“我知道你原是成州人,听说那儿的人爱吃米,但是出门在外总有不便,凑合一顿比饿着强,对吧?”

白应留警惕一瞬后,想到给她看过一眼过所,放松后又想,若是这丫头能跟着他办事,不定比萧别离等人差。

可他十五年前便做了错误的决定,如今怎么也不舍得再领她上苦路。不舍得一个想要过安逸日子的女孩子,背着哀恸还要对外人笑。何况,本不是他要找她。

他纠结着,替她挖了酒与秘籍出来。他对花雕不感兴趣,不过坑里的秘籍可以拿走,什么《蛊毒百谱》、《流云心经》之类,甚至还有本《风流杂记》,留下来被人发现,免不了徒生事端。

只是他随意翻阅一阵儿,仍未见李尤回来,便在被雪化而染得泥泞的路上,寻找她的脚印,一路找到了田地里。地里着实有雪被扒开挖野菜的模样,还有被水化开的模样。

她又哭了。

他眉头紧锁,再次辨别着脚步,寻到了李韵婷的家门口,正碰上要回程的李尤。

“我没想跑。”她抱着一陶罐的水,手臂上还挂着个兜了白布的东西道:“我去借个煮水的东西,再借点儿水。听说我要煮面条,韵婷直接给我现成的,省的我自己和面了。”

白应留伸手想接过她这些累赘的东西,她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道:“我还没给你看画呢,你不能这就卸磨杀驴了。”

“我不杀你。”他搂过她身上的东西,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道:“我也不打女人,二妮儿。”

李尤撇嘴道:“别叫我二妮儿,叫我阿尤。”

“为何?”

“这么费心取的好名字,叫不了多久,不是很可惜吗?小时候叫乳名,长大了就是李家娘子,再然后是孩儿他娘,真的叫不了几年呢。”

两个人一深一浅地走在回家路上,白应留认同地点点头。

每三年,各州都会将更新的户籍送至京城备案。整个盛国叫李尤的人,他都见过,独独不记得三河湾有一个。

“你取名有多久了?”

“一年了,娘走的时候,想听听我的名字,爹就给我取了一个。”

未有多久,也有一年,至少备案已经送至宁县了,看来消息网还是有所疏漏,尤其是在各县中。

“你的乳名是什么?我都要死了,肯定不会往外说,也不会笑话你的。”

白应留不想说,反而要帮李尤生火。

小丫头登时来了兴致,围着白应留问他的乳名会不会是狗剩、狗蛋儿、狗尾巴草之类。

“我看你不是要死了胆子大。”他堆着石头生着火,语气多少有些气急败坏,“是知道我不会杀你。”

她将陶罐架在石头上道:“没有啊,我不抱侥幸之心。”

“你并未要求与家人葬在一处。”

“爹娘有兄长了,我去了,兄长吃醋怎么办?我生母未比我大多少,都受了孤零零的日子,我也受得,说不准还能因此找着她,去保护她呢。”

白应留看着小手小脚的小丫头,眉眼温和问:“你怎么保护你娘?”

“莫小瞧我。”她煮着面条,又抽出插在腰间的筷子,将其末端插入水中一起煮,并眉梢扬起道:“刚刚那个姑娘你见了吧,她是李韵婷,唱歌好听人排场,还懂点儿验尸验伤之道,连她都常常夸我有办法呢,这就叫山人自有妙计。”

白应留失笑,“若有妙计,你也不必受我钳制。死后,你还是想想如何应对被你糊弄的老江湖吧。”

一想到这,李尤便惆怅起来,只得暗自祈祷那些老江湖们赶紧投胎转世。

看着小丫头满面难过,白应留又怪自己说错了话。伴着咕噜噜的水声,他想了好半天,将筷子递给她,为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娘死的时候,我没比你小多少,但是没你这么能干。”

她不受安慰,“我娘死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将筷子塞她手中道:“我又一个娘死的时候,我比你还大,仍旧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握紧筷子,睁着惊讶的大眼睛问:“你也有两个娘?”

“嗯。”

“啊对,你爹是京城当大官的,多娶媳妇不稀奇。”她兴致勃勃地问:“那大官都是做什么的?”

“皇上与逍遥王的老师,人人称他白太傅,做过一年的科举主考,有些门生,现代御使大夫的位置。”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悲不喜,仿佛与自己无关,说完只顾着埋头吃面,李尤听着却是又悲又喜。

“若是我当真与你攀上关系,还能给秀才哥哥走后门。”

“白太傅脾气不好,绝不容许舞弊。”

“我知道,哎不对,我不知道。”她托着下巴道:“唉,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你都告诉我大事了,你爹是皇上的老师哎,你还说你不杀我?我都知道这么多活人的事情了,肯定要死了。”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认真道:“我不杀你,当真不杀你,快吃吧。”

“哦对。”李尤吃了一筷子后,伸手扇扇口中热气道:“将画给我吧,我再想想什么时候见过那小娘子。”

白应留将画从竹筒中抽出来,又将滚烫的陶罐从火上取了下来。

李尤吸了口凉气,冲白应留竖起了大拇指,而后乖乖看画。殊不知这个动作,已然引起了他的警惕。

她只知,确实不是在丱州见过这个娘子,究竟何时遇见,她说不出。

或许是梦里,只是一些片段很真实。

“她死了,是从河里捞出来的,身上还有血。”她蹙眉,一向清明的脑子竟然成了一团浆糊,越想,眉头锁得越深,最后咬牙挤着眼,手中画像也攥成了一团,脑中只有那片血迹和泡得苍白的尸体,让她从骨子里恐惧。

白应留握住她的双手,稳住她的身子问:“血迹在哪里?”

“在……在脸上,不是她的血,她就是淹死的,我害怕。”

这种恐惧好似听到了指甲刮在木门上,抓心挠肝又心中空荡,骨骼中如同有蚁虫爬行,让人挣扎不得。她越想越痛苦,声音也带了颤抖,最后带了哭腔道:“我头好疼,我不要想了,我头好疼。”

他用大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可以了,可以了,不用想了。”

安抚传遍李尤的身子,她心里忽然漫起一层又一层的委屈,顺势就抱紧了白应留毛茸茸又温暖的身躯,似乎寻到了安慰一般。

白应留浑身一僵,双臂逐渐敞开高举,心里砰砰砰地,任小姑娘又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他的身上,抱着他深深抽泣。

直到她哭累了,情绪平稳了,受到安慰了,脑子清醒了,才发现自己竟然做了敢想不敢做的事。李尤,你可真是个好样的,死前还知道占俊男便宜,死得不亏。

想到要死,她干脆多抱了会儿,可奇怪的是,怎么想那小娘子的时候那么容易,想这熟悉的气味,偏偏一点儿东西都想不起来呢?

她挫败又依依不舍地撒手道:“对不起,唐突了,我给你道歉,你别往心里去,还是给我个痛快吧。”

白应留张口却道:“我三十了。”

“啊?”

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应留清清嗓子,收了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转而道:“我说不碍事,只是还想再问你一个人。”

李尤心有余悸地问:“谁啊?”

“宋瞎子,长着四个黑眼珠的宋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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