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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刺目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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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雁杳天涯路,泪落无声沮水潮。

桥山古柏苍劲,郁郁葱葱,山下沮水如镜,水流映黛。

山巅苍柏间,有一座用柏枝编成障隔栅栏围地而起的林间篱笆小院。

两扇篱笆门,幽似野人家。

院中一座一门两窗的茅草房静立在柏林风涛中。

站在院中凝眸远望,桥山苍苍,沮水汤汤,彩云朵朵,天高水长。

结庐彩云端,家在山水间。

王雅楠擦了擦额头和两鬓的细汗,看着孤然静立的茅庐,凤目里满是儿时的回忆。

荒苔野蔓上篱笆,客至多疑不在家。

这里是从前守陵人巡山护林时临时休息的地方,也是他们儿时嬉戏玩耍的游乐场。

只是,桥山风景依旧,往事不堪回首。

她站在篱笆门前却没有推门而入,她在等人,等这里现在的主人回来。

刚刚跑上山的时候有些急,微微出了些汗,此刻春风吹透了军棉衣,让她打起了冷战。

中午在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联络处三人来到黄帝陵里打扫落叶和尘埃。她在杜亦雄和于美莲的掩护下,甩开了两个盯梢的尾巴。

“汪汪。”

山脊的柏林里窜出来一条土黄色的中华田园犬,对着自己家门口的陌生人满是敌意的犬吠不止。

稍倾,林中走出一位壮实的汉子。黑色的棉袄对襟敞开,露出里面薄薄的白色棉麻对襟贴身内衣,隐隐鼓胀的肌肉块丝毫不理会料峭的春风。

肩上背着一杆半新半旧的中正步枪,裤角打着紧绷绷的倒赶浪绑腿,一双黑色千层底的棉布鞋上满是灰尘。

一张很雄性的方脸上,棱角分明,刚毅冷峻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极度深沉和冷漠。

醒目的剑眉黑眸,竟自带一股子令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凛然杀伐之气。中等偏高的个头,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处于一种随时可迅疾行动的炸燃爆发状态中。唯有嘴唇上方稀疏的短胡茬,令他脸部气息多了些许年轻人青春的柔性。

见到王雅楠,他明显愣了片刻,黑眸不由自主的眯了一下,王雅楠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加快跳动了几下。

他顺着林间踩出来的小路走到篱笆门前,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王雅楠尴尬的自嘲一笑:

“泽斌,姐姐刚回来,就想来看看你,不请我进去坐坐么,我可好些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汉子沉默的推开篱笆门,大步进了院,一头扎进茅屋里。片刻从屋里拎出来两把竹椅放到院中的阳光下。

初春的季节,外头阳光比屋里暖和多了。

汉子率先坐下来,将步枪靠在椅背上,便抬头看向远方郁郁青山,沉默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交流的意愿。

王雅楠默默的在竹椅上坐下,她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种无声的沉闷。

那条中华田园犬乖乖的趴在汉子的脚边,不停摇动的尾巴殷勤地扫着主人布满灰尘的鞋面,眼睛却警惕的看着陌生人。

“世事不堪回首,梦魂犹绕天涯。

泽斌,别不欢迎姐姐,你这样我心里很难受。

姐姐这次来是专程代表上级组织来向你道歉的,你哥哥那些人都已经被平反,他们都是我党的英雄,是红军的英雄,是根据地无数百姓的英雄。

历史不会忘记他们,人民会记住他们。”

王雅楠缓缓说着,一缕莫名的悲情便缓缓在院中散开。

她面前沉默的汉子,和她一样是千年守陵人的嫡传后代,是一起嬉戏的童年伙伴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寇泽斌,男,二十一岁,原隶属于陕北政治保卫局。

话说当年,寇家当家人寇世诚虽然也选择了土里刨食,但却本本分分的种地,不参与任何社会团体活动。

一家人守着田地住在乡下,“日入开我卷,日出把我锄”,耕读传家,敦厚处世,逢节日便回到县城的祖宅焚香祭祖洒扫庭除,与世无争。

小乱避城,大乱避乡,然而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桃花醉酒乱纷纷,春不惹人人惹春。

1932年,寇家的大儿子寇泽明刚过门的婆娘杨梦珊,下地种田时被大地主的儿子看上了,就想抢过去为妾。

老爹寇世诚本意是想息事宁人,便让大儿子带着媳妇躲到陕南亲戚家去,老大倔强的不干。刚刚15岁的老二寇泽斌也不愿意跟大哥分开。

勤劳思夏后,尚武本秦风。

寇家的两个儿子俱都秉承了秦地彪悍的性格,从小在黄帝庙里习练拳脚,寇泽明更是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傍身,性子嫉恶如仇。

在地主家过来抢亲时,寇泽明手执菜刀,砍翻了两个混账的护院,更是一刀削掉了地主儿子的一条胳膊。

气是出了,但后果很严重。

寇世诚只好逼着两个儿子带着杨梦珊直接跑路了。

果然暴怒的地主派人打死了寇世诚和亲家杨梦珊一家人,霸占了他们的田地,并悬赏捉拿兄弟俩。

家破人亡的后果,令寇家两兄弟一气之下参加了陕北红军。1934年,红军经过中部县时,寇泽明和寇泽斌杀了地主一家,手刃了亲仇。

当初由于寇泽斌年纪小,便参加了红二十六军中的少年先锋连。他有功夫的底子,再加上作战勇敢,家庭背景干净,很快被重点培养并光荣入党提干。

1935年,寇泽斌被招入陕北政治保卫局,而这时肃反开始了。

他哥哥寇泽明等一大批红军干部被莫须有的秘密逮捕杀害,寇泽斌眼睁睁看着,竟无能为力,他悲愤欲绝!

他想不明白,追随红军舍生忘死浴血杀敌成了优秀指挥员的哥哥怎么就被自己人杀了?!那么多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怎么就成了党内叛徒?!

滚烫而鲜红的热血没有流到战场上,英雄血目瞪苍天!

那一刻他心中的信仰崩裂了。

他愤然脱掉了军装,携带随身的驳壳枪,将受牵连被关押起来的杨梦珊和侄子小豹头抢了出来,带着她俩潜向家乡,他脱党离队了。

保卫局派人一路追杀他,都被他躲过去了。

他悄悄的回到了中部县城,是杨家霖保护了他们三人。

寇世诚死后,老宅子被杨家霖买下来,连同王连志的祖宅也被他买下了。

他定期派人打扫,就是想着给两个老伙伴的后代留下个家。

寇泽斌三口人躲在自家的祖宅里不见任何人。

秉烛烧香问苍冥,酒阑挥泪向悲风。

杨家霖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们日日以泪洗面度日如年,就花钱找县长翁墨山,给他谋了份差事。于是寇泽斌又干上了祖上的老本行,只是不再叫守陵人,而叫护林员,县政府给他一份不错的薪水。

杨家霖看三口人相依为命难舍难分的样子,就手捻佛珠对寇泽斌和杨梦珊说道:

“小豹头还小,需要一个家,乱世儿女没有那么多讲究,我看你俩就当他的爹娘吧,好叫孩子来世一遭没有缺憾,此为大善。”

他杨伯的乱点鸳鸯谱,成全了两个俱都无家的苦命人。

乱世儿女情依依,两情缱绻添红衣。

两人结成了夫妻,乱世之中相互慰藉,日子便渐渐有了阳光。

杨文财回来后,送给他一把中正步枪,并在警察局报备,属护林员专属武器。

日出日落,日子一天天过去,可每次站在桥山之巅,他都会想到他哥哥和那些枪林弹雨中曾经的战友,他的心就异常的痛。

身在黄陵峰,怅望沮水声。

召唤英魂归,柏风不胜悲!

“是毛主席的中央红军拯救了执行错误路线的根据地。现在国共合作全面抗战,组织上想请你回去,和我们一起抗击日本鬼子,这也是你哥哥和那些牺牲的红军指战员们共同的心愿。”

“啊——”

寇泽斌猛的站起身,冲着柏林上空放声怒吼。

中华田园犬窜到了篱笆墙边,惊恐不安的摇着尾巴,仰头忧虑的看着突然泪流满面的主人。

曾经泣尽风檐夜雨铃,而今幽幽怀念心未平。

仰天长啸吐块垒,心中沧桑已千年。

默默的看着纳言不语的寇泽斌泪如滂沱的发泄着,王雅楠的心亦绞痛不已。

她神色黯然没再多言,曾经阳光话多爱动的小弟,如今好像老去了二十年,那双黑眸中的沧桑看着就令人心痛。

在根据地,她和杨梦珊的关系极好,她还是小豹头的干娘,因为寇泽明、寇泽斌都是守陵人的后代,他们之间是小时候玩出来的感情。

但她不想告诉他当年因为他抢人脱党而去,她作为同乡和朋友而被牵连,她命大被中央红军给救了,她怕此刻说多了刺激到他。

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

人的一生,面对的斗争从来就不是一种,而是多到令人无语甚至齿寒,这或许就是走向成熟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待的时间有些长,王雅楠只好起身告辞。

“泽斌,山中无地着野马,世间万事从头来。

你考虑考虑,我等你回话。”

说完她起身整束了一下军装,立正面朝寇泽斌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少年先锋连连长寇泽斌同志,上级期待你的光荣归队!”

礼毕,转身。

环顾旧时景。

昔友逝西风。

年年春草绿。

再难归故里。

王雅楠凤目噙泪心情怅然的向山下走去。

“啊——”

山巅之上,柏涛阵阵风如啸,吼声滚滚碎彩云。

那个刺目的军礼深深扎入了寇泽斌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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