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浅淡的瞳眸依次扫过客厅中的二人,清冷如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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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茴的目光跟随孙渺落在那陈列着众多蝴蝶标本的墙上，像是为了突显作为主角的标本，墙体被刷成暗不见底的深色，一只只盛在玻璃框中的蝴蝶被特定的序列错落放置，远远望去，仿佛升起在深邃夜空中缤纷夺目的星群。

而其中每一颗星星都有着独特的色彩和形状，栩栩如生，展翅欲飞。

孙渺见林茴盯着墙上的标本看了好一阵，似乎是看得入了迷。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里，第一次看到这面装饰墙时，也是同样不可思议的表情。

就算是已经见怪不怪了的现在，他偶尔还会觉得，其实那些蝴蝶一直都没有死去，她们只是陷入了长久地休眠，就像经典童话中不小心被纺锤刺伤陷入昏睡的公主，只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就会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豁然苏醒，振颤着翅膀向着金光闪闪的蔚蓝天际倏忽飞去。

这个契机，对于公主来说，是有缘人充满爱意的献吻，对于这些蝴蝶，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根本就存在这样一个契机，也许这个契机永远不会到来，又或者，某一天蝴蝶真的苏醒，却在扇动翅膀的一刹那发现，自己的翅膀早已被牢牢粘住，即使它们舍得撕碎那美丽的羽翼挣脱束缚，剩下残破的躯体，也无法破开封闭在四周围的玻璃幕墙。

那么，最终的结局也只是在窒息和饥渴中，痛苦地死去。

“就这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孙渺轻声总结。

听到这样的说法，林茴轻轻打了个哆嗦：“这也太可怕了吧。”女孩小声嘀咕着。

“会吗？”孙渺有些惊讶，没想到对方是这种反应。

“嗯……”林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感觉就像是人在假死状态中被活生生地封进了棺材里，前些年也有这样的报道吧。为了迁坟或者别的原因而挖出过去下葬的亲人，结果打开的时候才发现，棺材的盖子和内壁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深深抓痕，而这些在死者下葬的时候都是没有的。”

不知为何，当女孩作出这番讲述时，孙渺的头脑中随之浮现的是地下室黑洞洞的入口，向下的楼梯一直蜿蜒到黑暗中。

……是因为都在地下吗，才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完全无关的事情。

孙渺暗自想道，而林茴那边也在继续说着。

“不仅如此，棺木中残留的白骨也蜷缩成了一团，完全没有临下葬前的安详模样。有的骷髅甚至还将指骨深深插进了眼眶之中，可见，是在生前经历过多么大的痛苦折磨。无论如何地敲打与呼喊，都没有一丝得就可能。尽管还活着，还在喘气，还能还能感觉到痛苦和怨恨，可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早就已经死去了……”

女孩娓娓讲述着自己听来的故事，不同于之前她所表现出来那种羞涩与怯懦，她的讲述地十分流利和顺畅，那略微压低的嗓音在平静中透着一丝诡秘的凉意。

……明明活着……却已经死去了的人……

孙渺的心中蓦然浮现这样的字眼。

然后猛然惊觉自己其实应该是知道那样的一个人的，而那个人就是……就是……

客厅里的温度略微有些低，刚从外头进来还不觉得，此时坐久了便觉得四肢有些发冷。仿佛在不知不觉中，回到了那一年的暑假，他和少年偷偷摸进林家的秘密地下室中探险。

他站在楼梯下，在确认伙伴已经到达上方的储藏室之后，摁灭灯光的那个瞬间。

被重重黑暗蓦然吞噬的自己，所感受到的，似乎也是类似的寒意。

本来不该有风的地下室里，忽而掠过细微的空气流动。

然后就听见，从黑暗中传来的恐怖声响。像是用身体贴着地面，缓慢而艰难地向着自己所在地方向，闷声爬行。

那个东西……不，是那个人！

孙渺蓦然瞪大眼睛，一丝冷汗刷得流下额角，他倒抽着凉气，僵在了原地。

是的是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为什么，但是他却突然十分地肯定，那天在地下室中所听见的声音既不是黑暗带来的错觉，也不是未知的可怖生物。

而确确实实是一个人。

一个明明活着……却已经死去的人。

可是——可是那个人是谁？

又怎么会出现在林安家的地下室？

最最重要，也是最最让他无法平静下来的一点，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情……不仅如此，在他不知为何想起来这一切的当下，他的心脏忽然无法抑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就像是，在深深恐惧着什么……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在朋友家住宅的地下室里似乎藏着一个爬来爬去的人，这听起来固然十分离奇，可是远远没有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真正令孙渺感到恐惧和不安的是，他觉得自己其实是认识这个人的，不仅仅是普通的点头之交，而是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十分熟悉了的，常常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

他熟悉那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像是熟悉自己的身体纹理那样的，了解这个人。

可是偏偏这样一个人，现在的他却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如何都……如何都不能够……

“你在做什么？”突然一道冷冷的声音在客厅响了起来。

像是一柄利刃陡然破开了眼前的空气。

孙渺蓦然转过头循声望去，就看见了站在客厅入口处，蹙眉看着这边的苏怡然。只见她此时柳眉倒竖，一副极其不快的样子。

她说，你在做什么？

听到苏怡然质问的口吻，孙渺的第一反应是自我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结果，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近前的林茴先回话了。

……对了，她是什么时候，站得这么靠近了。

孙渺看着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少女，心中讶异。

“不、不好意思，刚才渺渺少爷的情况看起来有些……我看着有些担心，所以才，对不起！”林茴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又是深深的一鞠躬，这次他们实在离得太近，弹起的麻花辫儿不偏不倚地砸在孙渺的额头上。

发出轻微而显着的啪地一声。

孙渺捂住了额头。林茴也发出了低呼。

只有苏怡然，面色沉着地走了过来。伸手拨开青年的按在额头的手掌，凑近仔细瞧了瞧。然后不紧不慢地对一旁的林茴说：“又没破皮又没出血的，有什么可叫嚷的。”

小姑娘一听登时乖乖住了嘴。

苏怡然瞧了她一眼：“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啊，因为刚才看见少爷他一直在流汗，所以拿了纸巾，想帮他擦一下汗。”说着，林茴伸出攥成一团的手掌，摊开来，果然是一团揉皱的纸巾，还有些濡湿的样子，也不知是孙渺的，还是她自己出的汗。

“行了。”苏怡然点了一下头，然后看着林茴说道，“你不是她选中的人吗，既然如此，还是好好跟在夫人身边的好。搞清楚自己的主人是谁，不然，小姑娘要是因为失职被开除了，可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

林茴闻言，下意识地朝楼上瞥了一眼，然后又看看坐在轮椅中的青年，露出犹疑不决的样子。

“可是，渺渺少爷他——”似乎是不放心就这么丢下孙渺。

“他身边有我。”这一次，苏怡然直接抢过了话头，她直直看向林茴，目光清明锐利，仿佛是要看穿藏在眼镜片之后的那双眼睛，“还是说，你觉得以我的能力不足以完成你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是笑着说完上述的话的，可是眸光中并没有多少笑意。

林茴怔怔地对她对视两秒，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怯生生地说着对不起，转身向楼上走去。

孙渺看着小姑娘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颇有些于心不忍。

“我们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不好吧？”他斟酌着对苏怡然说道。

苏怡然原地翻了个白眼：“少来那些虚的，谁跟你你们我们了。”

孙渺闻言讪讪笑了笑：“不是你说要留下来照顾我的吗？”

“那就是为了完成贺先生交代的工作，不然你以为呢？”苏怡然撇了撇嘴，“再说了，是我不懂得怜香惜玉，非要跟人家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过不去，我小心眼儿，我刻薄，这样您总可以满意了吧，渺渺少爷。”末了，还不忘学着林茴称呼孙渺的架势，阴阳怪气来这么一句。

孙渺都看呆了。

这……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苏怡然吗？

孙渺瞠目半晌，露出了极为真诚的表情，虚心求教道：“小苏，你不会是被什么神啊鬼啊的夺舍了吧。”

苏怡然闻言明显愣了一下，看着孙渺的表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复杂。

孙渺见状立刻出言讨饶：“我……我开玩笑呢，其实就是想变着法儿夸奖你一下。”说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之后，稍稍压低了一些声音，“其实我刚刚就想说了，你刚在门口那一下，实在是太酷了，真乃女中豪杰，巾帼之英雄也。”

开玩笑，他从前也就在仗着嘴贱，在言语上讨些便宜。

如小苏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他自己更是拖着一条伤腿，一身伤病，万一有个好歹，他连跑路都来不及。

苏怡然听了他这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冷不丁冲他一笑。

只见她眉目舒展，唇瓣微抿，一双杏眼微微眯起来，像是笼着一汪暖泉。斯斯文文，轻轻柔柔，看着就教人觉得心中柔软清净。

记忆中似乎也有人这样朝自己笑过，只是似乎要将头埋得更低一些，那模样也要显得更腼腆一些。

看着这样的笑容，孙渺禁不住心中一动。然后很快就清醒过来。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立刻打起了十二万分的警醒。

果然，就听眼前的女子笑吟吟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说说，到底是从前的我比较好，还是现在的我比较好？”

——说现在比较好，那就是从前的不好。

——说从前比较好，那就是现在的不好。

——说一样好，那就是你根本没有细心留意过。

所以归根到底，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不好。

意识到这一点的孙渺默默咽了下口水。

想不到，单身至今的自己也有一天能够遇到这种促狭的送命题。

当然，孙渺可以随便说一个答案，鉴于他们两个之间，一直以来以贺子君作为纽带，所构建起来的这种清清白白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苏怡然倒不会因此跟他分手，却极有可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让他饱尝失言的苦果。

因为就像苏怡然自己说的那样，她其实还是挺小心眼儿的。

这种时候，唯一的生路就是跳出既定选项，先破后立，以退为进。

想到这里，孙渺心下一定，看着苏怡然一脸真诚道：“小苏，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还不够了解你，我想，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听到孙渺这样说，苏怡然刚才脸上的那种笑容登时不见了踪影，她自上而下俯视着青年。

孙渺早就知道小苏个子比较小巧，今天更是按照她的说法，为了自己连高跟鞋都没穿，然而，这一切在坐着轮椅的自己面前全都成了浮云。

孙渺第一次觉得对方看来是这样的坚实有力，甚至隐约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压迫感，竟令他头皮发麻。

“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如何重新认识对方呢？”

苏怡然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嘛……”孙渺禁不住赔上笑脸，“当然是用真心了。”

“哦？”

“就像有首歌里唱的那样，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这个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孙渺口不择言地说着，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感到自己特别的激动。也许是因为磕在骨子里的生物本能，人在感到危险时，会剧烈地分泌肾上腺素，进行自我的支持与调节。

孙渺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此言一出，他看到苏怡然看着自己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很好，就是这样，只要一鼓作气蒙混过关……

孙渺暗自给自己打着气，说道动情处，竟然忘乎所以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差一点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小苏，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

“一直什么？”

“一直——”

孙渺突然卡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似乎在场的并不止苏怡然和他两个。

还有……

他默默回过了头，循声看向通往客厅的另一个入口处的贺雨宁。

“可以告诉我，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么？”贺雨宁慢条斯理地问道。浅淡的瞳眸依次扫过客厅中的二人，清冷如琥珀。

——糟糕。

孙渺在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这是什么狗屁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剧情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