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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终不于此取泥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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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袛掀开经毯,眼前的一幕,让他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根本没想过,这里,已然发生了一场极其血腥的屠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同僚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黄色的经毯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喷溅着一层又一层的血浆,半凝固的黑与鲜艳的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右相和仅存的十几个官员像是待宰的羊羔,被和尚们驱赶成一个圈,神昉手持火焰匕首,抹掉了最后一个百济人的脖子,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再也找不到原来那个淡然超脱的高僧的影子。

这一幕深深震撼了王袛,他颤抖地问道:“大...大师,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昉没有回答,却面带疑惑,反问他道:“什么时辰了?”

王袛:“已是戌时。”

不知道为什么,神昉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王袛还没有理解神昉问他时间是什么意思。

就听右相猛然对他喊道:“王副官!小心!”

从侧面经毯的缝隙里,竟穿出一把三尺长剑,猛地朝王袛的面门刺来,王袛偏头躲过,那剑尖贴着他的鼻梁擦了过去。

好险!王袛意识到崔束和竟然在这里等着埋伏他,挥剑斩了过去,崔束和一躲,经毯被豁然斩断,不知道为什么,断裂开来的经纬碎片竟然散落了大量的白色粉末。

王袛又听众人焦急地对他喊道:“粉末有毒!”

有毒?

王袛下意识地胳膊捂住脸部,崔束和趁这个空隙,加快了攻势,处处阻止他挡住口鼻。

王袛憋着气,只好边退边打,打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试图离开被经毯包围的密不透风的地方,可他每一次的尝试,竟都被崔束和一次又一次地拽了回来!

他这是想活生生憋死我!

必须速战速决!

王袛连过十几招,发现崔束和总是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左肩,似乎是受了什么伤。

王袛变更换招式,招招向着崔束和左肩攻去,崔束和果然显得很吃力,由进攻变成了防御。

趁着和他边退边打,王袛看见,崔束和身后的经毯上竟是一幅铁树地狱的图画,而树枝上插满人头的铁树,是由勾线法缝制而成,而且这棵铁树似乎缝制的很匆忙,人头上面的头发是用大团大团的黑线直接勾在上面的!

王袛眼疾手快,使出一招鹤手,用五指勾起图上一个罪人的头发,用力一扯,竟将‘人头’带‘铁树’连根薅起,从画上拉出来一撮三尺长红线,紧紧缠在了崔束和的脖子上!

王袛左手拉紧线绳,右手顺势砍落经毯,将崔束和缠绕在了里面!

崔束和被制服的同时,十八幅地狱经毯应声而落,裴戎带着十几名捕快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窗外面凉爽的晚风终于重新吹进这个压抑了许久的无量阁七层。存活下来的官员们都激动地都快要哭了:

“有救了!终于有救了!大理寺的人来救我们了!”

“闭嘴!”神昉说道,“不想死的话,就都给我闭嘴!”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这几个和尚的刀还架在自己脖子上呢!

右相道:“神昉!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造反的,你无非是想为枉死的人鸣个不平罢了!这样,我答应你,不,我答应你们,你们刚才所说的冤屈,我会一一帮你们平反。”

神昉没有说话,右相又继续说道:“对了,那个谁,那个圆悔小和尚对吧,你把刀放下,我可以以大唐的宰相的名义向你保证,你们要是现在投降,我可以保你们不死,你也可以把说的那些被卖到陇右道的百姓名字都写出来,我可以下令把他们都解救回来。”

圆悔手抖了抖,望向自己的师父,神昉还是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圆悔又把刀攥地更紧了一些。

看来这些还是不够,右相又道:“我知道现在朝政中有很多弊端,并不是一时间都能化解的,可今日已经死了这么多人,难道这样还不够么?神昉!你说你是一鸣警钟,如今这警钟已经敲响了,我们都也听到了。如果我们这些人全部都死掉了,那你说的那些惊醒世人的话语,谁还能记得住?谁还能去改变这个世界?”

神昉的眼睛逐渐有些湿润,好像想到了什么事情,可他并没有放下刀,只是说道:“长孙无忌,你虽然罪孽深重,但是仍有能力改变这个大唐,我已经改变不了了,已经晚了...全都晚了...”

右相听得一愣:“罪孽深重?我...我有什么罪孽?还有,什么晚了。”

“你不记得你的罪孽了么?”神昉抬眼看他,似乎直击长孙无忌的灵魂深处,“那我的师弟,又该算什么?”

“你的师弟...”右相好像突然明白了他说的是谁,神情变得十分惶恐,连连说道,“辩机他罪有应得,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关我的事!”

辩机?神昉说的,居然是辩机和尚!

永徽四年,圣人刚刚继位不久,就传出太宗皇帝之女,圣人的亲妹妹高阳公主与大总持寺高僧辩机和尚私通的丑闻,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两人有什么背德的关系,只是有个小毛贼被抓住偷窃了一个十分精美的绣花枕头。经查证后,这枕头居然是在辩机的僧寮处偷得,再查下去,发现它是皇家秀坊制造,而且竟是高阳寝宫中私物!

辩机和尚因此被判处腰斩。可事情远远没有就此完结,而是在暗中发酵,没过几年,竟爆出高阳公主串通房遗爱谋反,牵连数百人,震惊朝野。

而这些涉嫌谋反的人,大部分全都是右相长孙无忌的政敌。

结果不言而喻,这些人全部遭到清算,就连高阳公主本人,也被赐死。

许多人都在私下怀疑,房遗爱谋反案不过是右相想剪除新帝未丰的羽翼罢了,而最初的辩机和尚案,也是本朝一件扑朔迷离的大冤案。

无人触及蒙了灰的旧卷,今日竟然就这样被神昉肆无忌惮的掀开了!

右相的脸上似乎挨了一记无形的重击!

“哈哈哈哈哈”讲经室内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众人向王袛看去,原来这笑声是经毯里面的崔束和发出来的。

“原来右相大人也有把柄捏在别人的手里!和尚说晚了,是说,如果他今天留了你们一个活口,那个远远地守在长安法华寺的人,就会马上动手,杀了他的师父,玄奘法师。”

什么!?这些奸诈的百济人,竟然拿国师当做威胁这些和尚的人质!

“你给我闭嘴!”王袛朝经毯重重地打了一拳。

没想到经毯里面却发出了楚楚可怜的声音:“王袛哥哥,樱儿好疼,樱儿好疼!樱儿缓不过来气了...”

经毯里面的人开始猛烈地挣扎,然后动作渐渐地停滞,声音也变得微弱:“袛哥哥...救救我...救救樱儿...”

“樱妹...”听见心爱之人的声音,王袛不自觉地松开了手,竟然真的被蛊惑了,然后,王袛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掀开了经毯的一角,去确认是不是真的刘钰樱的脸!

“王袛,住手!”裴戎紧忙喝止道,可已然来不及了,掀开的经毯一角,露出了崔束和微微上挑的凤眼!

崔束和眯着眼睛,朝王袛魅惑一笑,紧接着,一刀寒光朝王袛猛然刺去!

王袛向后仰去,这一仰,人就不再压在经毯上面,崔束和得了空隙,用匕首割裂经毯,一下逃了出来!

王袛懊悔不已,今晚,自己已经是第二次被崔束和迷惑了,这可恨的家伙,居然死死的抓住了自己的弱点!

崔束和冲到了人质中间,从神昉手中夺过了右相,抵在自己的身前,笑道:“右相大人,我也想听听,您能想出来什么说辞来劝导我呢,是把你们大唐的水师全都开回去,还是向我们百济俯首称臣,岁岁供奉呢?”

右相怒斥道:“呸!尔等狗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哦?是么,右相大人,我可贪婪地很,不仅是想要你的性命呢,而是在场所有人的性命,我都想要!”

崔束和说着,扯开了胸前的铠甲,铠甲之下,竟缠绕着一圈雷火!

这些百济人都疯了!都想拿自己当人肉炸弹!

匕首在右相的脖子上划出深深一道血痕,所有人的神经骤然紧绷,外面的烟花已经放完了,百姓陆续地离开瀛洲桥,准备回家睡觉,可这无量阁中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紧张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崔束和向窗外望了一眼,已经有大批的左屯卫集结在瀛洲桥上,包括数十名弓箭手,都已经准备就绪,看来无量阁中的变故终于被迟钝的禁军发现了。

“右相大人,如果我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将你活活扔下去,是不是很能激发士气?”说着,崔束和揪住右相,盯着裴戎等人的一举一动,慢慢向窗边移动,直到将右相的身体抵在阑干边上。

“你不要轻举妄动!”裴戎道,“放下刀,我保你不死!”

“算了吧,裴山君,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种话?”崔束和挑眉,又在右相耳旁说道,“不然,我陪大人您一起跳下去,然后,炸他们个片甲不留?”

“崔束和!你别妄想逃,你欠我一条命,必须要还的!”

崔束和转过头去,看见王袛拿着金翅的袖箭,正瞄准着他。

崔束和歪头笑道:“王将军,我不建议你杀死我,可你一定要瞄准哦,就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就在这个位置,我一刀捅了刘钰璎的地方!

愤怒使王袛扣在箭弦上的手力道加紧了三分,裴戎急忙拦住他,“巨鹿且慢!他身上的雷火构造与金翅身上的一样,不只是可以燃爆,如果受到了强烈的摩擦或者撞击,也是可能会爆炸的!”

“哈哈哈哈哈!”崔束和笑的十分猖狂,“怎么样,王将军,你下不去手么?那好,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晚上,在月下与你定情的人,是我,在桃花树下,与你相拥而吻的人,也,是,我。”

“什么...?!!!”王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那个时候的樱妹,居然是他,那自己说的那些真心的话,那些绵绵柔柔的缱绻情谊...岂不是...!

“崔束和!你该千刀万剐!”王袛涨红着脸,恨不得马上就杀了这个畜生!

“哈哈哈哈哈,袛哥哥,我就是让你以后每每想起刘钰璎来,想到的,都是我的脸。”

崔束和笑了,笑的十分美,像一朵怒放着的罂粟花,他突然松开右相,举起匕首,向自己的心脏刺去!

裴戎在他松开右相的一刹那,甩出鹰爪手勾住右相的衣襟,往回用力一甩,右相向前趔趄,滚向无量钟。

裴戎飞出佩刀,切断钟绳,无量钟轰然落下,将右相扣在了里面。

他又是一脚飞踢,撞钟木狠狠地撞在崔束和的胸口。

那一脚力气太大了,顿时崔束和身体腾空,飞出窗外,随着红色阑干被生生撞断,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响在七层阁外划了一道弧线,像消逝的烟火一般,四分五裂,落入潺潺东流的洛水中。

十六郎捂着胸口,伏在讲经室外的梁柱上,他刚一来,就看见崔束和被自己炸死这一幕。

再看向困在讲经室中央这些人,和尚们却也都表情怪异,一动也不动了。

刚才还被他们用刀架在脖子上的几个官员也察觉出来了异样,用手指探了探和尚的鼻息,顿时又吓得收回手去:“他们...都没气了......”

官员道:“好像和尚们和我们一样,都中了毒,他们...他们没吃解药?”

裴戎道:“大概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做这些事情的,杀戒乃是大戒,犯了杀戒,定会下无间地狱,怎么还会苟活在世上。”

裴戎的表情肃穆,又有些哀愁,像是这些话即是对和尚说的,可能又是对自己说的。

十六郎抬头望去,神昉端坐在蒲团上,也已经坐化,他的神情安详,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表示菩萨能给与众生的愿望满足,使众生所祈求的愿望都能实现之意,大慈大悲。

十六郎久久凝视着神昉临死前最后的姿势,那是...与愿法印。

原来神昉就是与愿尊者。

这时,众官员才想起来什么,叫道:“右相还扣在钟里呢!”

大家七手八脚地去抬钟,裴戎却逆着人流往外走,路过十六郎身边,裴戎抬眼问道:“怎么...你不疼了?”

“疼。”

这不问不要紧,这一问,十六郎居然半死不活的答应了一声,然后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倒在了裴戎身上。

裴戎:“......”我谢谢你。

东方的天色慢慢亮了起来,现出了一抹鱼肚白,清澈的洛水闪着白色的波光,那些尚没有熄灭的佛焰灯逐渐暗了下去。

无量阁的钟声重新被敲响,一声,两声,三声,余音不断,久久回荡。

鱼乞儿捧着掉碴的要饭的破碗,抬头远远的向那钟声望去,口中呢喃道:

“将此深信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

如一众生未成佛,终不于此取泥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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