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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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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旗人眼里,达哈塔是个很怪的人。

他似乎没有任何爱好,不喜欢鸟,不喜欢赌,不听曲也不逛窑子。每天第一个到衙门,最后一个走,见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地当差。

在兵部当侍郎,还是督捕侍郎,这么重要的官职,很可以被叫一声“爷”,然后置办宅院,娶上十房八房小妾,生一堆孩子。

可他都快五十岁了,还是守着个颜色衰退的老婆,两个女儿早都嫁了,连后都没有。

在兵部当差的满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暗地里笑话他傻,对他分派下来的工作,敷衍了事。

但在需要有人背锅的紧要关头,大家伙儿还是第一个想起他。

“大人!大人快醒醒!”

达哈塔今天值夜班,本来也只是闭目养神,不敢瞌睡过去。听见下属叫,一个激灵,几乎要站起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逃犯出现了?”

“没做准呢。城门口扣下几辆马车,兄弟们要搜查,这伙人竟敢阻拦!”

达哈塔一听就明白。

这是门口的守军索贿未果,对方估计也有点来头,两边僵住了。

得有人去赔礼道歉,双方好有个台阶下。

“哦,有说是哪一家吗?”

“听来人说,是陈廷敬陈大人府上的家眷。”

那就好办,陈廷敬不是刻薄小气的人,现在大家又都在一起监视索额图,可以说说情。

达哈塔认真穿好官服,戴上红顶子,骑着比他吃的还好的一匹老马,尽快前往城门口平息纷争。

快子时了,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黑黢黢的。远处火把灯笼的光,照得格外远,格外辉煌。他可以清楚看到一辆气派的青帷轿车,由三匹肥壮有力、毛片油亮的灰马拉着,后头还跟着两辆寻常但簇新的拉货马车。

光置办这些东西,他一年的俸禄就得交代出去。

陈大人家里真阔绰,怪不得能一口气拿出两千两现银,套索额图入局。

护军们看见他过来,心里有了底,嘴上就更不肯放松。

“瞧见没有,就因为你们磨磨蹭蹭,不配合官府办差,我们侍郎大人都特意过来了。侍郎,听说过吗?大官儿!”

陈家的马车夫冷笑一声,丝毫不惧。

“我们陈家,进士举人不知道出了多少,二老爷也做到吏部侍郎了,有什么好怕你的!咱们文书齐全,也已经给过你孝敬钱,少贪得无厌!”

两边正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退一步。

达哈塔怕马太累,还差几步远的时候就下来自己走,听见他们对骂,暗叫惭愧。

他自认离陈廷敬还远着呢,比不了。

“哦,你们是陈大人府上的?”

车夫和护军看他步行过来,还爱惜地牵着匹老马,要不是有官服和顶戴,几乎不敢认。

“侍郎大人,小的们奉命搜查逃犯、禁绝私融铜钱,要打开他们的行李检验一番。可这车夫十分嚣张,愣是不遵朝廷的命令。还请大人明察!”

达哈塔刚要开口和稀泥,忽然远远地听见有动静。定睛一看,好大个“陈”字,写在一盏灯笼上,后面还跟着一抬小轿,走得匆忙。

观其规制,这是陈廷敬亲自来了。

“哎呀,陈大人,怎么劳动大驾!”

陈廷敬知道侄女脾性素来怪异,不敢睡死,一直在等她来。过了约定的时辰好久都没消息,他躺不住,坐轿出来迎接,果然出了岔子。

他慌忙下轿,给达哈塔赔不是。

“哎呀,给你添麻烦了,都怪我治家不严。”

“叔叔此言差矣!”

青帷马车里响起高亮脆生的女子话音。

“入京如有规定,陈家岂敢不从。方才守军索要文书并过道贿赂,原也情理之中,老陈都答应下来。是他们,得陇望蜀,看咱们行李多,似有几分家财,就要强行搜查,糟蹋女眷用的东西,开价要一百两纹银才放人。”

陈廷敬见此话一出,场面无可转圜,只好给达哈塔使眼色。

要是不惩戒这群人一番,他作为上司,恐怕下不来台呀。

可达哈塔不会疾言厉色,竟然亲自走到马车前头,拉着马笼头往前走。

众军士没想到堂堂侍郎大人甘当马夫,匆忙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让马车进了城。

跟着陈廷敬的几个管家见状,也就安顿了后面的事情,达哈塔这才松手,跟陈廷敬告别,上马回兵部去了。

青帷马车缓缓前行,只花了一刻钟多点的功夫,便进了陈府的后院。

“大小姐,您请下来吧,咱们到了。”

陈淑怡让贴身大丫鬟挑起帘子,从容地下了车。

她既有个望门寡的名声,也就不用涂脂抹粉。一张黄黄的清水脸,头上只几根玉簪子挽起长发,上边穿着白绫子的广袖衫,下边靛蓝马面裙。裙摆褶皱极少,为赶路方便还特意裁短了,露出一双天足。

“叔叔呢?我要见他。”

管家知道这位大小姐轻易不好惹,战战兢兢回话。

“老爷在书房练字。”

“那你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有要紧事。”

大半夜的,侄女见叔叔,多少有点不好吧?

但管事没敢回嘴,麻利儿去办。

陈廷敬打定主意要训斥她一顿,即刻同意了,坐在太师椅上等,一杯刚熬好的红枣枸杞汤也没喝。

“叔叔别来无恙。”

陈淑怡毫不客气,自己挑了个雅致的八角凳子坐下,也不用人伺候,斟满一杯茶,细品起来。

“大侄女,咱们向来少见,你由大哥和母亲教导,我不好说什么。可如今你要进宫,给四格格当师傅,这是陈家的光荣,皇上的恩典。为了陈家上上下下的前途,我非得说两句不可了!”

“那叔叔能不能让我先说?我瞧您,话很长。可我就几句。”

她也不等陈廷敬答应,自顾自说下去。

“刚才那位是达哈塔大人吧,兵部的督捕侍郎。您还是少跟他结交。这个人,难成大器,说不定将来还会拖累你。”

“妇人之见!他为官清廉……”

“清廉是好,可,他没有御下的才干。这样的人,也就能做做学问,难当大任。”

陈廷敬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地喝宵夜。

这丫头,又看邸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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