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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互相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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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安元年。距离陆风邪叛乱已经持续了两年,今年是第三年了。

断情谷。

收官之战,陆风邪的队伍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他早已听闻对面梁军首领是个十九岁的静水弟子,名唤聂瑾,只是一直不得见其人。

“我竟被一个丫头片子打得节节败退!真是羞耻!”他陆风邪是什么人?手中长枪不知沾染人血几多,脸上面具镇得几方人马,江湖人称“九幽枪阎”!

他这柄长枪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第二把寒骨白。“衫染血,血染山,寒骨白下白骨寒。”寒骨白杀人无数,他那把长枪亦是阅尽无数鲜血。自己那样强大,如今却是败在一个女娃儿手里?还有他一直戴在脸上从不摘下的面具,谁见了不胆寒?

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年轻气盛,非要英雄一把。

清晨,他将一块绢布插在凤羽上,亲自潜行至聂瑾大帐。大帐旁没有守卫,内中似有微光,想是这屋主人还未休息。

“好机会!”他弯弓搭箭,将其直挺挺射入聂瑾帐内。羽箭穿透空气的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只见大帐中灯影一闪,有个人影站立起来,应是去看那羽箭了。

陆风邪在树丛后躲着,等待聂瑾出来。

不过他此时有另一想法:如果这个姑娘胆识不够,不愿出来,那就在天亮前亲手解决掉她的性命。没有守卫,她的营帐与大军营帐又隔得这么远,自己有把握将她无声无息的杀死,从而翻盘,斩草除根。

片刻,聂瑾竟真的出来了。

她那时尚为大弟子,身着大弟子的青衿(有漪和我说这个词的时候,我把它理解为“校服”),面如桃花,容似静水,平静而充满理智。她的秀发松松的挽在左肩,零星点缀着几朵米粒大的小白花,沐浴在月光下极为好看。静水剑插在剑鞘里,美丽的眼睛缓慢沉稳地向四周环顾。

“那位射箭给我的人还请出来吧。你既然不打算暗杀我,必然是想和我聊聊了。”

陆风邪心下暗暗一惊。其他的女子,若见有人往自己营帐里射箭,必然会吓得花容失色,跑出营帐寻求庇护或者缩在营帐里;可这名女子却神色自若,举止投足间满是自信,即使刚才命悬一线也不见恐惧,反而充满气质,实非常人。

他从树丛后现身。

他本以为聂瑾会拔出剑来,可她没有。

她竟伸出一只手来:“你近些来,莫要让蛇虫鼠蚁咬着了。”

“她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来杀她的人啊!”陆风邪脑中飞速旋转着。

“聂瑾,你必定设了埋伏,等我自投罗网吧。我可没那么愚蠢。你敢有一点小动作,我手上的暗器可不会轻饶了你。”

“非也。”聂瑾大方回应,“谋划部署虽可设伏,但我不喜欢这种方法。欺骗,是我极为厌恶的处事方式。若能建立信任,窃以为不失为一件好事。”

“呵,我不信你的鬼话。”话虽如此,陆风邪却听出话里的真诚。他对面前十几米远的女子产生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

“好吧。既然如此,那你就挑一个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我就站在原地,我们这样交谈,如何?”

“……你怎么那么笃定我不会杀你?我说了,我现在只要一抬手,你就会被我的暗器击中。这暗器可是淬了毒的。”

“若要杀我,就不会送那支穿云箭给我。而且,我的影子投在营帐上,凭你的本事,你可以很轻易地瞄准我的要害,可是你没有。我说的对吗,陆风邪?”

“你这么快就认出我来了。”

“不是你,还能是谁呢?你没有见过我,可我见过你。你为什么要发动叛乱呢?”

“我自有理由。”他咬着牙低低地回应。

“我推想,是因为你对天家心怀怨恨。陆家原先也是权倾朝野的大家族,可你们家族遭受排挤,被奸人陷害,没落了。你身为家族长子,自然会有怨愤,这我理解,但这不是你构逆的理由。”

陆风邪被戳中痛点,怒不可遏,聂瑾话音未落,他从树丛中跳起,一把掐住聂瑾的脖子,将她压在地上。

“你凭什么说这句话,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没有经历过,你又从何而知我的责任,我的痛苦?别再自说自话了,聂瑾!”

被掐住脖子的聂瑾依旧没有慌张,她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因为……我和你一样。”

“什么?”陆风邪的手微微向后一缩。聂瑾翻过身去,手捂心口狠狠咳了一场。

“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一样,陆风邪。我聂家,和陆家一样,也是遭人构陷倾颓的。只是,比你们家早了八年。”

“你是聂儒嵩的女儿?”

“是。”

望着眼前被自己掐出红印的女子,陆风邪心中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情感。女子慢慢站起,犹阵阵喘息,却始终没有拔出剑来自救。

“你方才为什么不拔出剑来与我打一场?明明你可以格挡……”

“我不愿。我知道你的往事,和我太像了。只是我和你走了不一样的路。”聂瑾微微一笑,“现在我还是聂瑾,但与此同时是静水的阿澜。你可以随便叫我,只要你愿意。”

陆风邪本来构逆就是因为内心不平,对朱家天子不服;如今聂瑾一席话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为之奋斗的原因不在了。是呀,自己的家族被灭了,唯一的族妹也失踪了;可聂家呢?聂家只剩下她了,她即便如此也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像自己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

聂瑾沐浴在如水的天光里。她如同普渡众生的菩萨,矗立在天地之间。

“总是以面具示人,不合礼数吧。”聂瑾微微一笑。

陆风邪迟疑片刻,不知为何,他摘下自己的面具,露出俊朗帅气的面容。与此同时,他抛弃手中的弓箭,向着聂瑾平静地跪下了。聂瑾从腰间取出麻绳,缚住他的双臂,脑袋上也套了个麻袋。

片刻准备工作后,她带着被五花大绑的“陆风邪”从容走到大军营帐,向营长小声耳语几句。那人形似陆风邪,并且穿着陆风邪的衣服,营长没有丝毫怀疑。毕竟,没人真正见过陆风邪的模样。须臾,大军集结完毕。

聂瑾高声道:“昨夜,敌军首领陆风邪被我制服,现于众将士面前将其斩杀!陆风邪死,天下安平!”说罢,抽出静水剑,狠狠斩下那人的脑袋。脑袋滚落在地,引发军中一致叫好。

她又将陆风邪示人的面具高高举起,展示给将士们看,而后摔在地上,用剑鞘击碎了它。

“现下陆风邪已被斩杀,面具已毁,众将士们,只要打退了残军,就可以风光归乡了!”

军队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澜姑娘勇武!……”

另一边,聂瑾替陆风邪整理好军服,让他穿上。

“这是……”

“这件军服就是刚刚被我杀了的人的衣服。那是个吃里扒外欺上瞒下的东西,死不足惜。你穿着这件衣服混进队伍里,回到你的队伍中去,我会想法子帮你遮掩。记住,我帮你是因为我同情你,我希望你能回到正途。若你回去后依旧一意孤行,下次见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澜姑娘,你……”

“走吧。不要再以面具示人了。用你的脸示人,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

这在陆风邪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他回到队伍中去,陆家军见其一夜未归,又在早上听闻他已死的消息,都陷入一片惨淡愁云。他如今回来,大家本以为还要再打无用之仗,谁知他回来后竟吩咐:立刻兵分五路撤退。

其余的兵士自然是欢呼雀跃;但军中一员大将方寿不满,阳奉阴违,带领一支九人小队欲在聂瑾孤身一人穿过树林时除去她;结果聂瑾一打十,方寿反被俘虏,押解进京,这更加深了陆风邪对她的好感。

那天夜晚,她完全可以与他抗衡,可她自始至终没有还手。

为什么?

这个问题缠绕他许久。

回到故土,他改名,加入玉龙,成为一名玉龙弟子。因为他武力高强,看起来又有威严,晋升很快,短短三年就成为大弟子。那把长枪,被他深埋于玉龙的藏兵阁深处。他不舍得丢掉它,但这把兵器,应是永远不得见天日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配得上聂瑾。

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

一听见他的名字,大家想起的都是九幽枪阎,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聂瑾,这个“敌人”,想到他是陆风邪。

她想到的是他,而不是“他”。

他成为大弟子的那天,扭扭捏捏地请聂瑾到珍珠瀑一叙。聂瑾到时,见他穿着玉龙大弟子的青衿,笑道:“陆风邪,不枉我救你一场。”

陆风邪表情很庄重:“是,澜姑娘。若无你,我陆风邪今日不会有此成就,也体会不到……原来,这个世界可以这么美丽。”

“尤其是……当你在这个世界里。”说到这里,他露出从未有过的腼腆。

聂瑾一直理智平和的脸微微一红。

“你可改过名了?在玉龙这三年,没有一个新的名字,你步履维艰啊。”

“改过了。”陆风邪腼腆一笑,“叫……艾珵。”

他在她手心里写下那两个字,聂瑾感受着一笔一画,心中也泛起一层涟漪。

珍珠瀑如鼓擂天地的哗哗的水声,吞吐山河的气势,以及不断溅起的、如同珍珠洒满天际的水珠充当着音乐和舞台,见证崖下二人的温情蜜意。

“阿澜,自从断情谷一别,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我不知为何会一直在挂念你。只要想到你,我的心里就觉得温暖。你的脸可以抚平我的伤口,可以融化我寒冷的心。我……”

他鼓足勇气,在珍珠瀑面前宣誓。

“我爱阿澜,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我会好好待你……我不太会说这些话,但我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的情意!”

“艾珵……你是个英武的人。”

聂瑾说出这句话时,陆风邪满脸写着紧张。他怕聂瑾拒绝。即使在心里重演无数次失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聂瑾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还是胆怯了。

“执手相看泪花滴,情爱绵绵无绝期。”

艾珵没想到,聂瑾竟也对自己抱有好感。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彼时,聂瑾二十三岁,陆风邪二十五岁。二人迅速定好吉日,收到静水和玉龙的共同祝福。他们交换了定情信物,艾珵送给她一个随身携带的传家玉佩,而聂瑾则送他一个自己亲手缝制的香囊。

聂瑾少有的羞涩:“不太会绣这一类物件儿……若这样,倒是你的玉佩更有些价值。”

陆风邪认真地摇头:“不,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价值是一样的——不,比这玉佩价值还高,因为是你亲手做的。”

结亲当天,静水和玉龙每个角落都挂上喜庆的红绸,爆竹响个不停,天地都歆享了烟火与祭品。红毯一直延伸到玉龙楼门口,聂瑾下了花轿,由静水的两名弟子搀着,一步一步走进睦元堂。陆风邪胸前挂着花球,仿佛脸都被这喜庆的颜色感染,满面红光。

静水沐掌门和玉龙匡掌门在他们成亲那日充当高堂。吉时已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匡掌门笑得极为开心。沐掌门虽有帏帽遮颜,但应当也与匡掌门一般欣悦。在场的几十弟子们都在欢呼。

“秤杆子上头滑如油,一路星子顶到头。二十八宿来保佑,称过元宝挑盖头。关关雎鸠好风流,在河之洲左右求———”

掀开盖头时,陆风邪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聂瑾含情脉脉的双眸。她今天画了红妆,明艳妩媚,顾盼生辉。一点红唇似樱,半露粉面如花。

喝交杯酒时,聂瑾本要压抑自己的厌恶喝下去,但到唇边,却是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茶。她如星的眼眸慢慢流转,蕴含着无限的感动。陆风邪嘴角一勾,随后一饮而尽。

夜宴上,弟子们喝了不少酒,今天可以容他们小小放肆一下;陆风邪本人为新郎官,没有喝多少。聂瑾不喜欢酒,大家不仅知道,理解,还夸赞他是个懂得疼爱自己妻子的男人。

洞房花烛夜,陆风邪与聂瑾依偎在一起。陆风邪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聂瑾温情一笑:“不要去想了。你现在是艾珵了,是我的夫君。”

陆风邪将聂瑾轻轻搂进怀里:“我的枪,怎么办呢?”

“你不舍得扔呀。”聂瑾轻轻抚着他的脸,“不打算让它重见天日?”

陆风邪叹息:“这枪一旦再次问世,陆风邪就不再是个死人了。”

“你可以改造呀。明日涂上玉龙的花纹,修改一下枪头样式和材质。”

“以及玉龙是修剑的……”

“这个我来帮你遮掩。我的夫君我小时就认识,他原先是擅长长枪的,只是后面九幽枪阎出世后就不再动枪了。这个理由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妹子,有你真好。”

那对红烛悄然被吹灭,房间里透进明洁的月光。

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

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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