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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相惜恨相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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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冠卿带领北方三点会骨干,是来参加姬际会六十寿筵的。本来姬际会素厌俗礼,不喜酬酢,花甲之喜,并没邀亲友,也没设寿堂。但颜冠卿携重礼,上门拜寿,姬际会和颜冠卿乃多年至交,见了好朋友,究竟是高兴的。

姬家一下热闹起来,在三点会友帮忙下,迅速搭起寿堂,铺红毯,贴寿字,摆寿屏、寿联。大堂正中,设八仙桌、太师椅,家里不常用的银器和瓷器也拿出来,供奉寿面、寿鱼、寿糕、寿果、寿酒等。

颜冠卿不想在此邂逅李天波,欢然道故,立刻问起若霓。李天波不觉心痛,只得将自己和若霓已分手的话,略提了一提,随后引见艾伊娜。颜冠卿吃惊不小,他哪里知道李天波的一番苦心深情,看了看艾伊娜,心想果然金无赤足,人无完人,李天波行侠仗义,很有英雄气魄,却在感情上不能有始有终,真令人惋惜。颜冠卿不由担忧起来,不知若霓现在是怎么个情形?

跟随颜冠卿而来的三点会骨干,有许松云、王登高、陆峰岚、石枕山、岑未曦、雷守正等,残雪也在其中。近一半的人认识李天波,都来见礼。

到了寿诞这一日,姬际会穿上朱红皮袍,却光着头顶,笑呵呵坐在厅堂正中,接受众亲友祝寿。到了下晚,另摆出四桌便席,放了四张圆桌,邀请三点会友和李天波入座。

姬际会的孙女姬岫嶙十六、七岁,也是会家子,细挑身材,弯眉秀目,粉腮红润,性格极爽逸,她这些日和艾伊娜混熟了,非拉她也入席。艾伊娜一来不好拂她的兴,二来也为感谢姬际会,遂含笑答应。李天波便将她抱来,傍姬岫嶙而坐。姬岫嶙惊艳于艾伊娜的美,非常喜欢她,不住和她轻笑咬耳朵。

白日行大礼,众人都规规矩矩,这时候可就借寿酒,叙豪情了。三杯下肚,许松云首先道:“姬老先生老当益壮,医武双绝,却早早归隐,真是江湖一大缺憾。你老其实很可以重出问世,再大干一下。”

王登高大声道:“对!如今满鞑子掠据我汉人江山,僭立伪号,剃发易服,圈地占田,我等堂堂汉民,岂可甘心为奴?所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我们都义不容辞,当奋起反抗。”

姬际会大笑道:“好一个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老夫已臻耳顺之年,空有壮志,却扑腾不起了。今日座上高客,皆非争名利于市朝的俗人,而是心怀故国,傲视群雄的热血志士。老夫深深钦佩,更感谢诸位前来贺寿,别的不多说,老夫借今日寿酒,与诸位共享。”

众人举杯欢饮,颜冠卿便问起姬际可的近况。姬际会道:“我这堂兄一直在河南,指点他的高徒,传授他的宝贝拳法。总之他比我有出息。”

颜冠卿道:“老先生太谦虚了。不过姬大伯创出的心意六合拳,拳法上确有独到之处。他又兼得少林寺五形拳和罗汉拳的精要,实是当今拳法大家,在下佩服得紧。”

姬际会笑道:“这我倒不必替他谦逊,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的掌力已到了打人不伤皮肉,却能震断经脉,制人死地的地步。”

席上一阵赞叹。姬际会道:“想当初,我这堂兄也走过一段弯路,以为武功已窥堂奥。谁知遇见仙宗门李岩的高徒沈姑娘,一番交手过招,谈武论技,方感学无止境。于是他重返少林,更加努力,将心意六合拳琢磨得越发灵动精妙。”

李天波听到此,忍不住道:“可惜,我竟没见过姬老伯。”艾伊娜眼望着他,猜他必定又想到了若霓。姬际会笑道:“只要有缘,以后总会见面。”李天波颇感惆怅,心想自己哪还有以后?可惜直到临终,也没见到爷爷唯一的弟子,霓儿的母亲。

正闲谈往事,把酒畅饮,忽见门房长工进来道:“老爷,外边有一个骑马的女客,想进庄躲躲风雪。”姬际会不觉纳闷,问道:“这大雪天,谁还在路上奔波呢?这位女客姓什么?”

长工道:“说是仙宗门弟子,姓文,从远方来的,跟姬家是老朋友。”

李天波听了,浑身一动。姬际会惊愕地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暴风雪之夜,仙宗门的弟子,这时怎么摸到这里来了?”颜冠卿不由瞥了李天波一眼,起身道:“姬老先生,估摸这是仙宗门允掌门的千金,我出去看看!”抓起长袍,往外便走。

艾伊娜耳廓一热,恨不能和李天波立即隐身,不见来的这冤家。眼角旁睨,李天波拿着酒杯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然而等了半晌,并无人进来。残雪道:“我也去看看。”出去了一会儿,匆匆返回,对姬际会道:“文姑娘听说姬老先生有客,不肯进门,非要冒雪赶路。颜公子正急着阻拦她,但似乎拦不住。”

话是冲山庄主人说的,眼光却瞄向李天波。李天波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扶桌子,强支撑住自己,涩声道:“让我去请吧。”

他心如鼓擂,步伐不稳,来到大门口。和若霓分别半年时光,此时此地重逢,李天波张眼凝眸若霓,只见她瘦了许多,在风雪中如弱柳扶风,一双盈盈秋水眼,半嗔半恼;身穿雪白羽毛缎斗篷,底下露出一条大红如意羽纱带,脚下白羔羊皮小靴,幽韵雅淡,像个雪中精灵。

颜冠卿哪肯让若霓冒风雪赶夜路,抓住缰绳,打叠起万种温言相劝。李天波红着眼冲若霓道:“我知道是我惹你烦,你不用离开,我走好了。”一步跨出门去,真个毅然冲入风雪中。

颜冠卿急松开若霓的马,又去拦他。残雪盯着若霓,防她冷不丁上马。若霓一愣神,看也没看李天波,径直走进堆雪山庄。颜冠卿将李天波截住,急急地道:“天波兄弟,你看,文妹妹已进去了。这种天气赶路,实在太危险!何况你怎能这样便走,艾姑娘还在庄里呢。”

李天波止步回首,只看见若霓背影。寒风猎猎,吹动若霓雪白的斗篷,大红羽纱腰带如一片血痕,轻泄于地,拖迤一尺有余,愈发显得她步态遽美飘忽。

姬际会在厅堂前相迎,双拳一抱,大声道:“失迎!失迎!文姑娘请往里面坐。”进屋后,若霓星眸一巡,一大半是三点会友,此外还有艾伊娜,和一个纤纤少女坐在一起。若霓如刀插心:“她也在这儿,果然他俩在一起了!”

颜冠卿将李天波拦回来,姬际会请若霓入席,挨颜冠卿坐下,对面便是李天波和艾伊娜。大家重新推杯换盏,且饮且谈。陆峰岚拾起刚才的话题,盛夸姬际可的拳技,并赞他赤胆忠心,从未忘反清复明。石枕山连连点头,旋即说起会盟要串联起事,兴汉灭满的话。

群情顿时激动,豪言壮语,在酒桌上回荡。忽听若霓的声音道:“百姓深受三藩叛乱之苦,都想从此太平,安居乐业。明国真好,怎会国事日非,遍地民变,最后土崩鱼烂?颜公子是宗室遗民,伤心人别有怀抱也罢了,其他人复明,未知何因?”语调极淡,还带点不屑。

她胸中凄凉,这番话脱口而出,似乎是故意找事。颜冠卿眉峰紧锁,眼光灼灼扫向部众,威棱有加。众人忿忿不平,但知道舵主倾慕若霓,只得将这口气吞下。

姬岫嶙不乐意了,声音清脆,恼问道:“文小姐是什么意思?”姬际会叹道:“其实文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当今似有明君之相,现下反清,未必是好时机。”他举杯对若霓道:“家兄和令堂乃忘年交,老夫今日忝长一岁,不期文姑娘芳驾光临,实在荣幸,老夫敬文姑娘一杯。”

此话一说,在座的群雄更不便翻脸了。若霓陡然醒悟,暗暗后悔,举了举杯,一口饮尽。颜冠卿给她斟酒,也敬她一杯,若霓照样喝下。雷守正等人感念她在南阳,同李天波双双救援舵主的恩德,也来敬她。若霓全都干了,已有些微醺。

艾伊娜口角边微露鄙夷之态,眼神阴沉,注视着若霓。若霓提着精神,勉强镇静,眼光一点也不投向她和李天波。

颜冠卿很照顾若霓,不时有话没话,和她交谈,怕她受冷落。李天波看他俩这样,心中非常苦涩,又感觉到了被野猪撩伤那晚,若霓和毅鹏闲话时,自己心里那滋味。

颜冠卿低声询问若霓,她要往哪里去?原来李天波走后,若霓痛彻心扉,害了一场病,在绍兴待了很久,钱晓风方将她送回家。那时她父母已回遥迢湖,钱晓风不敢实说,若霓也一声不吭。入冬后,康熙来信,邀若霓到木兰围场冬狩。允哲夫妇见若霓日渐消瘦,在家里话也不说,也不动弹,猜想她和李天波肯定出了什么事故,沈宓尤感担心。夫妻俩遂带若霓出门散心,往热河来了。

到了京城,竟意外发现肇怀元父子的踪迹,允哲和沈宓忍不住追究下去。若霓无聊,自己独个儿骑马先赴热河,途中遭遇暴雪天,到堆雪山庄避雪,不想却和李天波撞了面。

颜冠卿听她是赴木兰狩猎,不由道:“原来当今和你家交情至此,难怪你为他辩白。”

若霓淡淡地道:“我可没为谁辩白,就是听不惯有人夸口空言。密谋反叛是多大的罪,哪有在酒桌上嚷嚷的?你们也不怕牵累寿星公。”

颜冠卿道:“这倒是。你和我们一起喝酒,还可能牵连到你。”

若霓道:“我是个糊涂人儿,不走运的事遇多了,倒没什么可在乎的。”

她这一说,颜冠卿好生难过,声音放得更低,柔声劝慰道:“文妹妹,你别这样说。我不知你们出了何事,有甚交涉,不过我想,沉舟侧畔千帆过……”

若霓打断他道:“颜公子,你不用对我掉书袋。”停了片刻,将语调放缓和道:“我好得很,你别管这篇闲账。”

颜冠卿面露惭色,不再说下去,霭霭笑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若霓看了颜冠卿一眼,觉得自己对他太冷硬了,遂主动提起朱由植盗《中质密录》之事。颜冠卿皱眉叹道:“没想到他竟做出这种事来,南方三点会的人跟着他,只怕总有一天祸出不测。”

颜冠卿见若霓只是淡淡的,好不心疼,殷殷相待,只想让她振作起来。若霓半年来的痛苦失意,渐被颜冠卿一片柔情所化。并且她不愿自己的凄苦,被李天波和艾伊娜觉察出来。于是她隐隐透出笑容,脸上也松弛了许多,颜冠卿才略感心安。

然而对面李天波的脸庞,已由苍白转成死灰色,浑身不自禁地颤栗。他一点没料到,分手之后,见别的男子和若霓亲近,自己心里会那么痛。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神情悲怆,只是盯着若霓发怔。

恰巧王登高喝得高兴,啧啧不绝地盛夸堆雪主人的酒够劲儿。石枕山又劝他几杯,回头对岑未曦等大笑道:“你们瞧王二哥这样子,馋得不知自己是谁了。前些时他还说要成伟业,必须戒酒,他哪里能戒!”群雄都狂笑起来。

许松云便道:“石弟,王二哥是个直肠汉子,你老逗他,容易伤了兄弟们的感情,反倒不妥。”

颜冠卿对若霓道:“文妹妹别笑话,他们都是直爽粗鲁的汉子,一喝起来,便好打牙斗嘴。”若霓淡笑道:“有些人以为自己是酒鳖,喝起来没分寸,到最后烂醉如泥,尽给别人招麻烦。我顶看不上借故乱灌,却又没酒量的货。”

李天波黯然销魂,恨不得立刻死去。

颜冠卿笑道:“可不是,拿捏不住,就不能多饮。”若霓遂问道:“你的酒量如何?”颜冠卿轻笑道:“我也好吹泡,可也会耍花枪,还不至醉倒。”若霓道:“哦?怎么耍花枪?你耍一个我看看。”

颜冠卿便靠近过来,伏在她耳畔,低低说了几句。温暖的气息,轻拂起若霓几根鬓发。若霓终于噗嗤一笑,掩口道:“罢,罢,我不信。你也太滑头了。”

蓦闻艾伊娜一声尖叫,只见李天波突然抓起桌上剔肉的刀子,一刀扎进自己右腿,立见鲜血喷涌。姬际会和颜冠卿惊骇莫名,唰的站起来,同时向李天波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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