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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经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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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完全失望和绝望的时刻没有来临过,如果在河边想跳进流水自杀的紧要关头没有发生过,他本来还可以在卡玛士瓦密的天地里再混迹一段日子,赚钱、花钱、喂饱躯体、不去理睬灵魂,本来还可以在那温香软玉、装饰豪华的地狱里多住很久很久。

——黑塞《悉达多》

那颗头颅躺在杂草中,我拾起来,捧在手上,它和我说话,一切都如同一个正常的人类,只是除了没有身体和四肢。

这颗头颅似乎是世德。我们对谈如常。

不记得交谈的内容,只记得没有丝毫平日里的不同见解与争执不快,完全是相谈甚欢的。

醒来后许久我都躺着不动,琢磨着这个颇为奇特的梦境,觉得也许预示着曾经与未来,或过去与现在。我想他——或我们的关系,曾经一度破败了,或是破败的(那个荒芜的园子),但当只剩下头颅,没了身体(既然“我不是我的身体”,我们也总对彼此的身体痴迷),意味着要么他真的开悟,要么我们之间只剩下精神(不再有肉体联结或没那么渴望肉体联结)。总之当我们更多精神层面联结的时候,也许会是另一番繁荣景象。

不知这是不是梦境想要告诉或提醒我的,暂时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也许,我们该断开肉体的纠缠,变成纯粹精神的?

中午我提出离开,世德却留我到傍晚。我们出门吃了晚饭,餐馆出来经过奶茶铺,我不过多看两眼,他就说陪我去喝。刚吃完东西,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喝,但这样却可以和他多待一会儿,便跟了他进去。拒绝要两杯,我坚持要了一大杯,两人一起喝。奶茶不是果汁,一根吸管比较好,照例是我喝几口给他,我想喝时再给我。

吸咬着奶茶里的黑糖珍珠,我思考着,究竟是每次感到不幸福时想喝奶茶,还是幸福时想喝?是慰藉,还是庆祝?

世德拿过奶茶喝了好几大口,又还给我。我喝不下去,只是用吸管在里面戳来戳去,戳到珍珠便放进嘴里。

“我不知道现在的状况还能保持多久,——我是说做爱。我有一种感觉,可能随时会有一天,我连做爱都不想了。”世德突然说。

我咯噔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想到昨夜的梦境。抬头,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只是随口一说。

他是特意来喝奶茶坐下其实想要和我说这个?他是在试探,又在给我打预防针,让我不要期望现状能够保持,更不要期待什么未来吗?梦境是否其实在预示这一幕,他不要、没有身体了,只要头(开悟)?我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我并不看重性爱本身——尽管我们之间的那么美那么好,但对我来说只是爱情的附属品,并非一个独立事件。如果我们相爱,哪怕他失去了这方面能力,我也没问题。但我不知道和不能确定的是,他想表示的,究竟是——我们只是不做爱,还是——不再相爱、没有任何关系?

我没勇气问出来,却故作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轻描淡写说,“顺其自然,反正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他没说话。我继续吸珍珠,看起来心无旁骛地。他拿起手机开始看书。

奶茶店出来,我抚着肚子满足地叹气,世德却很懊恼,因为一大杯奶茶几乎都被他喝了,而我只喝了几小口。

“明明是你要喝,结果垃圾食品多数进了我肚里。”他哀叹,“爱情真是令人堕落啊,我自己的话根本不会喝。”

“什么令人堕落?”我追问,这一次不打算放过。

他改口,“感情。”

我点头,“对,我们之间已无爱情。”

他果然不反驳。他从不在这种话题上反驳我,总是我说什么他都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压根回避任何与爱相关的话题。我连失望也已不会了,可能已经失望到麻木,尽管有时仍忍不住出言试探,或是想要刺伤他。

但他显然比我更麻木。

路边,我们分别。于是又一次,上次乃至上上次的问题依旧悬而未决。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隔几天看到拍摄通告上的品牌名称时,蔓迪和我都以为会见到世德。他一直是该品牌的御用模特,我们相识也是因此。结果蔓迪和我都失望了——我还在揣测世德没有告诉我是为了给我惊喜还是觉得没必要,谁知却来了两张新鲜脸孔,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出头,身材也只是瘦弱之上有一点胸肌和腹肌,与之前世德及他的同伴那几期完全大相径庭。

“推出的新系列?”

化妆师正在给两个模特胸上扑闪粉,我立在相机前问一旁的蔓迪。

蔓迪拿着通告单仔细看,抬头说,“没有系列名哦,只有品牌。”

那么就是品牌改换风格了,我想。如果之前走的是熟男性感风,那么现在就是阳光大男孩路线。我不算怎么懂品牌,但也感觉这样不妥。本就不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内衣大牌,坚持一个定位一两年,刚刚受众有些记忆和认知,又匆匆改变,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尤其我想起那次夜里和世德散步,水果店的男店员认出世德的事。

“但是老大,你为什么问我,难道不是应该猛男先生告诉你?”蔓迪诧异说。

“哪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我岔开,朝灯下模特努努嘴,“是你的菜吗?”

“还好了。”蔓迪说。

“是不是你们这些95后、00后,都喜欢这样唇红齿白阴柔秀气的男孩子?”

“谁说,”蔓迪反驳,“阳刚的我们也喜欢。你家猛男先生那样的,我就喜欢。当然还有Ray总那样儒雅霸道总裁范儿的。”

我翻白眼,“但为什么时下媒体、影视,全是这波形象?这样下去,何必要女演员,他们一个个反串算了。”

蔓迪嘎嘎笑,“boss,狭隘了哦,要包容多样审美。这些小哥哥我看着挺好呀,要颜有颜,要身材有身材。”

“这样算身材?”我克制着压低音量,“瘦了吧唧的,小腰盈盈一握,文弱纤细一如女子。”

“但是有胸肌腹肌哦。”蔓迪不忿指出。

我不屑,“要是连那点肌肉都没有,你觉得他们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吗,到底这个品牌做的是成人内衣,连那点肌肉都没有,不如做孩童内衣算了,直接找两个……”

蔓迪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前仰后合,指着我,“老大,不就是没找你家猛男先生拍嘛,瞧你这个愤怒和不甘哟。”

“胡说八道,”我拍她一下,“我是单纯就事论事。”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警醒,确是被蔓迪说中了。

“好好。”她讨饶。

化妆师示意准备好了,我端起相机开始工作。镜头里,两个男孩子身段妖娆如藤蔓,红唇微张,目光迷离,如若不是他们半裸的上身,我几乎要错觉拍摄的是性感女郎。世德第一次拍摄时的画面瞬时被大脑调入,同样两个男人,间或也肢体有相触,但健壮屹立,固若金汤,无暧昧流离之意,充满阳刚男子气,健康而性感。而这两个妖孽……我不能再想下去,否则简直要摔相机。

咬牙坚持拍摄完一组,趁模特换装,我找到品牌负责人,和他确认想要呈现的风格。依旧是之前的负责人Roger,倒没有跟着模特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变动。Roger是很明显的同志,虽然不像大多数品牌的总监那样爱翘兰花指和穿紧身裤,但我仍在彼此第一次见面时即迅速判断出来,而且确定他是“受”的一方。

尽管实质上我们算是同性,但被Roger亲昵地揽住肩膀低声耳语,我还是不很适应,借口耳朵痒把他拉到了一旁角落,可以不必咬耳朵,不用担心别人听见。Roger开始吐槽,述说公司内部的高层人事变动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改变,包括所谓的品牌活化与重新定位——也就是要挺进年轻人市场,更加趋向年轻化……他当然不认可,但是新官上任,他也不敢拭其锋芒,怕被三把火干掉,只得服从。

“不然你以为我的审美和品位会是这样?”Roger不屑地朝两个模特的方位撇了撇嘴。

“那以前的模特呢,不用了?”我问。

Roger不知道我和世德的关系,毕竟当初世德发圈官宣时一起屏蔽掉的还有所谓同事,而Roger的大名也在其内。我还知道Roger曾对世德有意思,被世德明确拒绝过,但他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并没有因此给世德小鞋穿,平静接受了取向不同。

“解约了。”Roger长吁短叹起来,“太突然了,都没有提前和人家model打声招呼。公司很抠门,也没有给相应补偿。当初是我找他们来,现在搞得我很过意不去。”

我心念一动,“他们损失大吗?”

“签约模特解约,你说损失大不大,很大一笔固定收入没了。”

我突地想起前两天世德在朋友圈出让一只腕表。从未见他戴过,据说是旁人送的——我没多问,想来可能是某任前女友。他说不喜欢,故而一直闲置,现在觉得闲置浪费资源,于是决定出让。

难道……

收工后我径直去往世德公寓,并不征询他意见,不理他想不想见面,甚至做好了他不在家的心理准备。我感到不安,很想知道他现在的实际状况。如果发消息,他有可能不回复,要么就是让我无休止地等待,而这两者我都不喜欢。但凡能够行动,我便从不等待。

幸运的是,并不用在门外苦等,甚至也不用敲门,世德在家,且房门应声而开。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脚边是一只纸箱,闻声抬头,看到我时怔了一下。不过几天没见,他的样子憔悴而焦躁,更加吓我一跳的是,整面墙的书柜空空如也,上面的书全都不见了。

我指着空书柜,“这是?”

他踢了踢脚边纸箱说,“留了一些有必要的,其它的卖了。”

“卖了?”

我想起刚才在一楼,从电梯里出来一个快递公司的人,拖车上高高摞着几只大纸箱,其中恐怕正是世德多年积累的书籍。

沉默一阵,世德才缓缓说,“近来工作上不很顺遂……”

我等了半天,不见他有下文,便说,“是,今天我见到Roger了。”

他点点头。

“如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说?”

“和你说什么呢。”他顿一顿,“事实上除此之外,这段时间我又专心冥想不事生产,现在经济上……有些困顿。”

岂止经济困顿,他连精神都困顿,但我自然没有说出口去。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世德的经济状况。没有平安夜那一出之前,他待我一向大方,十分愿意付出,我们日常消费咖啡、吃饭、电影那些都是他付账,不豪奢,不寒酸,正常水平。就我所见,他从未为钱难为过,花钱从不考虑,没有算计,也不货比三家,有时甚至称得上缺乏节制,也不乏冲动购物买回用一两次便闲置的物品。唯一一次和我说到钱,是我想一起旅行那次,他罗列了当前的各项收入来源,七七八八加起来三五万的样子,说的主旨也不过是目前主要任务是多赚钱,旅行后放。哦,还有一次睡前为我背诵诗歌,有一句“我只愿健康又多金”,似乎是歌德的诗句,他重复了两遍,然后对着我笑,说,“这也是我目前唯一的心愿,既然已经拥有了最理想的爱情。”

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极少工作专注冥想,我以为自然是有充足的积蓄在支撑……那么,他所谓的困顿究竟是怎样?

世德不情不愿,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才闷声说,“不只是失去了稳定经济来源和要面对每月生活开销那么简单,事实上,我还有信用卡要还。”

我仰天长叹。“那么简单”,他竟然对稳定经济来源和每月生活开销用了“那么简单”。这两项对任何一个人都并不简单吧,有几个人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终生无需为衣食而忧呢。即便含着金汤匙,谁敢保证就没有不测风云。

“每个人都有信用卡要还。”

我有些不耐烦,为他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也因为很不擅长和很不习惯谈钱,尤其忌讳情侣之间掺杂经济因素,令感情变得不纯粹。我希望这件事能够速战速决,不要拖拉横亘在我们中间。

他终究拖拖拉拉说了。他的信用卡早已透支,多张连环,迄今积累近二十万的债务。

二十万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对什么样的人与什么样的情形来说。但我奇怪的是,相识以来并未见他有过大宗消费,尤其自从要开悟他的生活已是极简,一天一餐之外还动辄断食一两天,哪里来的这些债务?也并非是给了家里。况且此前他每月还有固定收入。

略一思索我已明白,这二十万大约是历史遗留,或者长期累积而成……

那么,和我在一起时,他已经背负它们,并且,我也在无意中为这累积增砖添瓦了?这时我才联想起他曾说过的一些话,负重前行,为我付出的我永远不知道……那些当时我问,他却没有明白说明或打岔过去的话;以及为什么我想旅行时他是那样表现,大约旅行相比日常算一宗大笔开销……不得不说他曾对我那样好,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色——明明负债累累却还能花起钱来毫不含糊从不节俭。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一个“但是”。

我当然没有花他二十万,他也当然不是只对我大方,也当然不是所有女人都像我一样不要男人过多破费、不爱男人的钱,那么,相当多的数额就是他过去花费给别人的了……

我并不喜欢追究从前,何况现在追究起来毫无意义。

“好吧,”我说,“二十万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合约没了我们再重新找一个。明天开始我帮你多联系一些品牌,你辛苦点多工作多接单,很快就能解决了。”

一边说着,我的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思考有哪些品牌和工作机会可以介绍给世德。

谁知世德说,“不可能,来不及了,银行已经天天在打电话催债。”

我一怔,“那也总要工作赚钱的呀。”见他不说话,我问,“你想怎样,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他却只说这三字。

我开始焦躁。最讨厌他说不知道,不知道无疑是最简单最不用动脑的回答方式,编织谎言还需要耗费脑细胞。但“不知道”通常也是一种搪塞,在世德惯爱说的“不知道”里,通常意味表示着他不愿面对、企图回避,或者明知答案却不愿说。无论如何此刻他这样说,令我感到不负责任。不知道,他不知道欠债和透支是需要还的吗,还是不知道要量入为出?

“总要做点什么吧。”我说。

他环顾四周,才缓缓道,“我打算退掉这间公寓,换间便宜点的。”

想到世德这间公寓每月租金五千的同时,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我们还好的时候,他提议同居,然后和我去物业处询问大些的房子的租金。我以为是因为我的态度不够积极——我还没想过同居,而且觉得太快了,所以他暂时放弃了打算,但现在想来,恐怕是七八千的月租阻止了他。

退租也好,至少他拿出积极的举措来了。

“嗯,可以,”我说,“先节约开支。但更主要还是怎样开源,就算你不吃不喝,那些债务也不会自动少掉一分一毫。”

“再说吧。对于我来说,现在只有开悟才是最重要的。”

我简直眼珠要掉出眼眶。“开悟?难道你现在不是该先生存再开悟吗?何况我不觉得两者有冲突,也许忙着生存反而有助于开悟。”

我咽下了后面的话——反正这么久了你天天坐在家里不事生产专职开悟也没有成功。

半晌,世德才道,“嗯,我想想吧。”

用很大气力按捺住自己,我才没有再说任何。好吧,要接受差异,如其所是地接受他,尽管如此艰难。换做是我,早已展开一切能够展开的行动忙着自救和缓解危机了,他却还说想想?但,他自然不是我,我压根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如此地步。

留他慢慢想,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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