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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如意(十四)修鲤鱼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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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浪将苏奈拍进水底。

冰凉的海水灌入口鼻, 红『毛』狐狸紧闭眼睛,在漩涡中用力挥舞四爪, 还是如一片落叶一样被浪瞬间压下, 嘴里漏出一连串气泡。

还没有采补成功, 她她她要交代在这里了?

咕噜咕噜,大姊, 二姊,救命……咕噜咕噜……

呀!

苏奈被一双手, 从水中抱了出来, “哗啦”一声,脱离了咬住她的海水。

一大口湿润的空气进入肺腑,她活了过来, 耳鼻里都往外呛海水,她正想大口大口喘气, 睁开眼的瞬间,却吃了一惊:

苍穹乌云密布, 遮得四周黑漆漆一片。

一轮白『色』漩涡,如诡异的巨眼一般镶嵌在天上, 正在缓慢地旋转, “喀拉拉”拧开裂痕。

天地通明的瞬间,白光中浮现出一只足有鲸那么大的赤红鱼身,挤占了整个天幕。

它挪动身躯,扭头,赤红凸出的眼睛, 凸凹不平的鳞片,张口,一口尖利的的獠牙。

狂风猛然将树杈齐齐折断。闪电惊雷,尖叫嚎哭。

咿——这是什么玩意!

好像鲤鱼......但是比鲤鱼更难看!

苏奈吓得直往后缩,险些被被狂风吹飞,只好紧紧地扒拉着将她从水底捞出来的那只胳膊,想要嗷呜一声,胸腔里憋住的一大口气猛吐出来,却成了一声清脆的啼哭。

“哇!”婴儿的哭声响彻。

随即她被猛地压在一个温热的胸口,湿而咸腥,混杂着汗水、『乳』香和篦头油的味道,抱着她的人紧张地喘息着,胸腔拉出丝丝抽泣,随即颠簸移动起来。

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紧紧抱着她的女人哭道:“不怕,不怕,快跑……”

苏奈废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她的怀里探出脑袋,伸出爪子一看……不,没有爪子了,眼前是一只肉嘟嘟的小手。

“我变成人了?!”苏奈大惊失『色』。

出口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埋没在四面的呐喊和哭声里。

苏奈转头,这里,好像是人类的村镇。

她们的身后,无数凡人化作黑点,跟她们一样正在惊慌失措地奔逃:“妖怪来了!”

“水,水来了!”

天上那尾巨大的鱼的幻影,鱼鳍浮动,用血红的眼森森地注视着大地。

那天上的漩涡,仿佛是天幕破开的一个大洞,从九天上浇下一股细细的水流,落了地,却顿使海面寸寸升高。

狂风席卷,大海翻腾巨浪,裹挟无数断裂的木头、掀下的屋顶,轰隆隆,重重拍击在泥堆的大堤上。

浪花升起,跳跃得一次比一次高。

许多人摔倒,有人在水里徒劳地捞着,哭喊一个名字,又马上被水没顶。

举目都是茫茫一片洪波,昔日县城变作水国。一具具惨白发胀的尸首如飘在浪上的落叶。

这个不知名女人奋力地在洪波中举着婴儿向前游去,苏奈在她怀里喝了一大口脏水,呛得险些背过气。

正在女人奋力潜游的时候,远处却有一条银线奔来。

苏奈一见,瞳孔缩小:

作为野兽,对天象异常有着本能的预感,她抱紧了女人的手臂,一阵猛挠。

快站起来!那是浪,浪来了!

那女人仰着脑袋,只剩下口鼻『露』在水中,苏奈困在她的一只手上,急得团团『乱』转,这只手臂,还在拼命向上托举。女人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浪已“咕噜”没顶。

水面离苏奈越来越近,完了……

那只『露』在水面上的手却如张弓,将她用力抛了出去。

弹『射』出去的瞬间,她灵魂从婴儿身上出窍,恢复了狐身,只是身子变成半透明状,好像变得格外轻盈。

苏奈手足并用,在空中缓慢地打了几个滚,抱住椽子,连爬带滚地爬到房檐上。她在一个个屋顶上穿梭跳跃,飞奔,往更高的屋檐跳去,直爬到了最高的一个屋脊上,才喘了口气,瘫软下来。

她回头,想看看那个婴儿和那个『妇』人在何方,但水面上剩下一些碎屑,已没了任何人的身影。

狐狸爬在屋檐上,呆呆地看着『妇』人消失的地方,看着海水倒灌的人间:一片水乡泽国,尸首遍野,颠沛流离。

此处是偏靠内陆,相对安全。近海居民的哭喊声远远的,几乎听不到了,身后的院落里,却传来了急切的交谈声。

这座房子的院落里有四个身着绸缎的男人,正聚在一起说话。其中一个道:“靠海的整片田地被淹,今年收获的粮食至少折半,正是咱们屯粮的好时机。”

“到时候这钱唐米面全压在你我手上,不出七天,能涨到这个数。”他伸出戴着玉扳指的一只手,苏奈觉得这扳指眼熟,再一瞧,正说话那人,个高微胖,胡须里有一颗瘊子,很是眼熟,他双眼放着精光,摇了摇手,“此时不发财,更待何时啊?”

“孙兄说得对。”另一人愁眉苦脸道,“可是这天灾,是要死人的事,此时屯粮,是不是有些……”

“哎呀,许兄!”商人劝道,“该活着,该死的,生死有命,都是天意,怪不得我们。我们又不是不卖粮,不过是价格比平日高些,真若是饿急了,总还是拿得出这些银两。水官已经在修补大坝,等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其他几个粮商仍迟疑:“孙兄,囤货居奇,若是让朝廷抓着,怪罪下来……”

“他们管不到了。”戴扳指的商人指着乌云密布的天道,“看见没有?这是妖怪作祟,你们先前可见过这个?捉妖都捉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管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呢?”

几个人见了远处天边的那红『色』的幻影,都有些胆寒。

商人也看了一眼:“唉,这世道太『乱』了!谁知道哪天就莫名其妙地死了?趁人活着,就该多享受些。到了这节骨眼上,就不必在乎别人了。你替旁人着想,仁义能让你晚死一些?要我说,哪有比银子更实在的东西。”

几个商人对视一眼,咬牙道:“卖。叫人推了车,今晚就来运粮!”

这时,宅子里的门开了,从屋里嘻嘻哈哈地冲出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儿,手里拿了张纸:“爹,爹,瞧我画的乌龟。”

似觉察到天有些暗,他仰头看了看,『露』出『迷』茫的神『色』:“爹,天怎么黑了?”待看到远处那一隅的红『色』,吓得一下子扑倒了父亲怀里:“爹,天上飞的那是什么呀?”

商人哈哈大笑道:“莫怕,莫怕,那是爹的送财童子。”

“送财童子……”

几个人也笑,指着半信半疑的小儿道:“孙兄好福气呀,茂哥儿有多大了?”

“哈哈,十二了。只盼我新纳的徐姨娘肚子争气些,给我多添几个胖小子,帮我打理生意……”

茂,茂哥儿?徐姨娘?

这是做了个梦么?能看见熟人?

几人出门,大门“碰”地关住,截断了声音。

苏奈的魂灵实在太轻,努力地挥舞四爪,还是被震得飘将出来,像蒲公英似的顺着风飘『荡』。

湿润的海风扑面,丝丝细细的雨打在脸上。

“一、二——一、二——”震天动地的号子声。

“这边搬过来,快点快点……”

“快,快,来不及了……”

身着帮工衣服的男人们扛着一袋袋土,堆在堤坝上,后头来的人,要踩上前面的麻袋,奋力地将麻袋堆在高处,爬上爬下,汗水湿透了布衣。

“方大人。”有人在这阴雨中跪下,“我们撤吧……”

“上啊!”带头的是个干瘦的白发老头,肩上扛着一麻袋土,裤脚挽在膝盖,一身官府已经被泥水糊得看不出原本的面目,他回过身,在雨帘中大声招呼道,“别停下,上啊!”

“这是妖怪作祟,我们凡人血肉之躯,哪里抵挡得过?”跪着的那人喊道,“方大人,妖怪若要灭钱唐,我们……我们是白送死!”

头发花白的水官却丝毫不理睬跪着的人,扛着一袋泥土堆在大堤上,湿淋淋的白发贴在脸上,招着手,对其他人嘶声呐喊:“水不能过海堤,必须堵住……后面就是钱塘的父老乡亲,是你我妻女,是……堵住!”

水面上零落地飘来两只木碗,一只孤零零的小鞋子。

方姓水官拾起这只鞋子,小小的虎头鞋不足巴掌大,绣线是崭新的,里面掉出被泡烂的柔软棉絮。

他钱唐的孩子,他的百姓。

他的泪水混着汗水流,分不清脸上溅上的是什么,径直往最危险的决堤处奔去,回头吼道:“跟我去堵!跟我来!”

跑掉的人们看到治水的长官身先士卒,有些人本来想跑,却身子一颤,犹豫地返了回来。

一个、两个、三个,返回去拿身子堵住水口的人越来越多。

可苏奈又看见天海相接处,银白『色』的一线,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冲过来。

浪——又来了!

血『色』的鲤鱼,漠然地在空中摆动尾鳍。

苏奈的心脏差点停摆,手足并用,一路狂奔,边走边回头,走不了了……这些人……

呼哧呼哧……这么多青壮,为什么不逃开?淹死多可惜,倒不如给她采补……

水越『逼』越近,也顾不得想什么采补了,保命重要,然而她再快,快不过那排山倒海、瞬间拔成接天玉墙的大浪。

“抵住啊——”

“轰——”

*

碧波之下,龙宫深处,珠帘漫卷,水府幽深。

龙盘踞在宫殿深处,合着眸,安然听着波浪之声。

波浪声自人间传来,带来万家低语,人间欢乐,小儿女们窃窃私语春秋和乐。

真好。愿子民安居乐业。岁岁有今朝。

多情的龙,在这人间欢乐趣里微微熏然,又在水国独处,略觉寂寞。

一道细碎的破浪声入耳。龙神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却作假寐状。

果然,那道调皮的水波围着他转来转去,最后却悄悄地缀上他森森龙角,在狰狞龙角上落下吻。

龙角是轻易不许其他生灵触碰的。

龙却宛然转身,庞大龙身化作翩翩公子,将来人接了满怀:“阿离,你又来调皮。”

美人漆黑的长发如海藻般垂下,在他怀里仰起脸来。她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天真灵动,小小的嘴唇却红得如渗血。

龙神拿手抹去她唇上这种水族特制的胭脂,笑道:“你又在我角上落胭脂印了。”

阿离亲了他一下,把唇印留在他指尖:“云蛟君角上有胭脂印,他们就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云蛟君的目光温柔起来,揽住阿离,掀开了珠帘,打横抱起了她。

龙『性』本『淫』,卷起帐幔,牵得那作床架的龙骨都徐徐响动。

一对小巧洁白的手扯着龙骨,帐中的女声断断续续,却仍固执地问:云蛟君喜欢我这样吗?

“你生得可爱……当然喜欢。”

云宵雨霁时,一切都慵懒下来。云蛟君吻着她,懒懒应答,却想:阿离的『性』子倒与这外貌截然相反,有些偏执,且杀『性』未消,时常会造小的杀孽。

这些小小的邪『性』在他看来,不过是众生脾『性』不同而已。阿离身上那股人间的偏执多情之气,烟火气,旁人不能理解,他最能明白此中可爱之处。

只是阿离一心痴『迷』他,得他庇佑纵容,时年越久,越是偏执,对他的侵占越严重,身上的杀『性』也越发地大。

他将她手握住:“但……你脾气要改改。听闻你又去龙女那里打闹,她毕竟是神,你是妖……”

阿离听他道她可爱,本自欢喜,此时却忽冷了下来:“您忘了吗?当年,龙女把我从池里捞出,要给她父亲做宴,差一点我就死了。若不是您见我生得好看,将我藏在袖中带回来,今日就没有我了。夜里我想起此事,总是害怕,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龙神云蛟君,和缓笑道:“多久以前的事,你还记仇?那时她捞出来的不过是一尾普通的金鲤,哪料想到你开了灵智。阿离,龙女纯善孝顺,你不能只记她做的某一件事,要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阿离没有回答,继续道:“我第一次住在这样宽敞的宫殿,见这样排场的兵将,您将我带在身边,同吃同行,对其他任何人都未曾这样,我幸福得发抖,只想长长久久和您在一起。”

“你看着宫殿里的鲛帐,每一件都是我编织;宴席上的点心,每一样都是我制作,阿离替您更衣穿靴,为您洗刷清洁,夜里服侍您。”她猛地将脸贴在他背鳍上,“阿离愿意把身体骨血,每一寸都奉献给您。”

云蛟君眉眼含笑,英俊中有种不羁的浪『荡』,亲了她的脸。

“就是这样的笑容。”她捧着他的脸,手劲有些大,指甲都掐进他脸颊,她的眼里微带恨意,“可以给我,也可以给旁人。我都做到了这一步,为什么您还是不能只看着我?您难道爱的不是我吗?”

云蛟君哧地笑出来:“我当然爱你。”

“您也爱旁人。”阿离瞪圆眼睛看着他,“龙女也曾与你相好过。您还庇佑过许多凡人,带回过新多精怪。我今日才知道,从池里捞一尾鱼,从洞里抓一条蛇,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多可怕?源源不断,源源不断的,有新的人住在这宫殿里,今日我被揣在袖中,明天有人就骑坐在您的龙角上。就算我独占了此处,在龙宫,人间,天上地下各处,您总会源源不断地垂怜新人!您让我很怕。”

“怕什么?”

“云蛟君,我很好奇,假如所有的我们均分,我到底能分多少?您不能只看我一个吗?”她的鲜红的手指用力掐住他的胸口。

”阿离,我爱你们,是不同的爱法。”龙神抓住她的手,坦诚道,“我爱你,也爱很多人。我不可能只看着你一个人。但我都是真心实意。”

“你不能只属于我一人?”

“阿离,我是真心喜欢你……”

阿离不再言语,低头时,眼中一抹妖冶。

红罗帐中,肌肤如雪浪,口唇相就,他讨好,她闪躲,云雨重翻。

等不知多久后,龙神搂着美人,怀恋着人间欢乐,沉沉睡去之后,本应也安睡的阿离忽然睁开眼。

她盯了龙神很久很久,最后张开口,轻转法力,小舌从毫不设防的多情龙神口中,缓缓地勾出一颗龙珠。

神『色』阴鸷。

龙神惊醒时,大汗淋漓。

垂挂的床帐由彩云做成,泛着冷而炫目的光。

他从大床上起来,身子软绵绵的,没有力气。想要伸手更衣,手——

竟然腾不出手来,他头昏脑胀,身子在柔软的床上扭来扭去,一头栽倒在地上。向前游了两下,尾巴也“吧嗒”一声落下。

他在富丽的水晶镜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头上角如珊瑚枝叉,鳞片细而密,很薄,苍白得可看见体内的血管在一下一下跳动。

银『色』的小蛇愕然抬头,被自己孱弱的样子吓了一跳。

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闭眸感应一下,只觉龙珠已然离体。

他成龙已久,这宫中,只有受他恩泽最深的鲤鱼阿离,因为与他气息相近,才有此引龙珠暂时离体的能耐。

“阿离,”他莞尔,发出低沉的男声,“你又在闹什么花样?快将本尊变回来。”

这宫殿里,每一片洁白的珠贝随着他柔和低沉的声音颤动,银『色』的鲛纱帐飘『荡』,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小蛇慢慢地游走在宫殿中,笑道,“快出来,擅自拿走龙珠是触犯戒律的。还回来,我们去吃早茶。”

成排的蟹兵低『吟』道:“阿离不在……”

“出去了……”

“出去了?她做什么去了?何时回来?”龙神问蟹兵。

龙珠离体过久,他不仅化不了人,连五感也受限,眼前朦胧,耳边嗡嗡作响。

“阿离说,她不回来了……”

“阿离说,她不回来了……”

龙神猛地一怔。

此时,幽深的水国深处,水面的震『荡』一直传到了水底,无数惨叫顺着水汽递来。

龙神颇觉不妙,离开水国,便游向人间。

云头『乱』飞,水汽涌动。

越靠近外面,那巨大的失控的力量搅成了漩涡,一波一波冲击着他的身子,他心里闪过不详的预感。

不好——

他飞扑出去。

入睡之前,他曾往人间看过一眼,钱唐子民在生境中好好地穿梭,安居乐业。

待看到那场景——海水泛滥成灾,无数树木和浮尸飘『荡』的场景,他眼前一黑,滑坐在地。

电闪雷鸣。前方妖化的鱼,体型暴涨了数倍,因为龙珠的缘故,鳞片脱了又生,金『色』鱼身上生了大块大块红『色』的异斑,形同可怖的肉瘤。

“阿离!”

那鲤鱼精回过头来,赤红的眼睛被挤压得向两边凸出,张开嘴,『露』出尖利的上下獠牙,似鱼非鱼,似怪非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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