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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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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

大历三十五年三月廿日,宁国各地的姑娘们都在精心准备着花朝节,而青城山半山腰的小院里,却有一场与花朝节同等重要的活动。

这一日,凌家夫妇早早的便带着幼子上山;

住在山顶的清元道长及清妄道长在练完早功后便也赶到了白芨院;

秦艽忙着将香案、酒具、蒲团等放置妥当;

姜骜离忙着偷尝他小师妹酿的酒;

白隐罕见的换了一身看着就极贵重的衣袍。

待得一切准备就绪,已快到午饭时候。

众人揣着同样严肃庄重的心情,各自入席。

主人席位上只坐了白隐一人,凌老爷凌肃及清元清妄两位道长坐在了正宾席位,姜骜离和凌暮商则坐在另一侧的客人席。

凌夫人今日被请来做赞者,主要负责理妆加笄,穿了身隆重的礼服站在香案旁,见众人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由得想起前两年自己闺女及笄礼的情形,眉眼温柔,唇边含笑,她对着秦艽轻轻颔首,示意笄礼开始。

“笄礼开始,请笄者出东房。”

秦艽今日着了一袭深色衣裙充当赞礼,此刻站在院中的梨花树下,依旧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只是眉目间的柔和让她看起来不再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女子,反倒像一个为妹妹及笄高兴的姐姐。

凌夫人净手后站到了香案前,同走出的白卿安相互见了礼,然后看着她先拜白隐再拜正宾,最后走到自己面前的蒲团上正坐下来。

“请赞者为将笄者理妆。”

秦艽捧着盛了发簪的托盘站在一侧,看着凌夫人灵巧的手指穿过白卿安的发间,替她将原先的垂鬟分肖髻改为了凌云髻,先完成了从发型上带来的身份转变。

白卿安安静的正坐着,身上穿着的彩衣是大师兄带来的,款式好布料好颜色好,平日里穿惯了青衣的她,此时穿着这身粉黄的衣裙,反倒显出些小女孩应有的天真烂漫来。

白隐静静地坐在上面看着她,脑海中不由掠过这些年来与她有关的点点滴滴,他未曾婚配更无儿女,白卿安虽是他的外甥女,却也同亲女儿一般无二,此刻坐在这,看着她由少女转为可待嫁的女子,心头泛起阵阵酸意。白隐忍不住想:要是将来娶她的小子无才无德无貌,那便是将她家闺女娶回去供起来也不能答应!

待凌夫人的巧手为她梳理完发髻,用发簪固定后,白卿安起身与她互揖行礼,然后自行回房里加笄服。

院内只有春风温柔的拂过梨花的声音,就连一向嘴欠的凌暮商和难安分的姜骜离此刻都安安静静的待在自己的席位上。

“请正宾为将笄者加冠笄。”

等白卿安换好衣服出来时,凌老爷已站在香案前抱手等着,她看着这个应该和父亲差不多年岁的人笑了笑,然后郑重的行了礼,跪到了蒲团上。

秦艽将盘中的钗冠放到了凌老爷面前。凌肃正了正衣冠后接过钗冠,站到白卿安面前。

正宾祝曰:“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尓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凌肃的神情一如他的名字般严肃,凌夫人在一旁看来,甚至还感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当初长女凌鸢及笄时,他同白隐一样端坐主席,再紧张别人也看不见,不似这回,双手一边抖一边替白卿安加上钗冠。

凌暮商看着此时一袭青衣飘然的白卿安,想起长姐及笄时的情景,感觉步骤明明都差不多,可为什么就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呢?他想的太过出神却丝毫没注意到白卿安已然换上了深衣重新跪在了院中。

要说姜骜离此人精通此道堪比其医术吧,从一加时的簪子到此刻的钗冠竟是一套完完整整的银雕梨花珍珠流苏发冠和两只素雅的银色梨花含蕊发簪,由凌肃颤抖的手戴到了白卿安的头上,平白的为她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

姜骜离满意的笑着看过去,他痴迷医术,可也同样痴迷美人,昨日看起来还是一般容貌的小师妹,此刻稍微一捯饬,倒有几分能与秦艽分庭抗礼的资本。

此刻,被对比了一番的秦艽正将酒樽递给凌肃,丝毫不知某人那点美色当前便可不顾一切的心思。

正宾祝曰:“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寿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凌肃说完后便将酒樽递给白卿安,然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白卿安跪在蒲团上,将酒樽里的酒稍稍撒了些在地上,口中道:“白卿安,谢天地仁慈!”

她娘白薰怀她的时候身体便不好,当时白隐诊断后的建议便是不要这个孩子,可为娘者有几个狠得下心的?于是一直拖着不肯喝堕胎药。当时白薰已经二十九岁,前面的四个孩子已然伤了她的根本,可母亲就能那么坚强,不顾死活的拉着白隐替她调养身体,尽管如此白卿安出生时尚不足月。白隐看着憔悴的妹妹和皱巴巴的外甥女,没再说什么,只留了几张固本培元的方子便消失了。一直到两年后接到白薰求助的信,才不得已去许家将小侄女带走。

白卿安倒也给他面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乖乖的配合他施针试药,十年来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在许家,许倾安自离开那日起,便被当作从未有过这个孩子似的被父母掩藏“遗忘”了。

白卿安的命算是抢回来的,从她投胎到白薰肚子里那一刻起,她便在与命运做着顽强的抗争,好在她足够坚韧,天地足够仁慈,许她此后天长水远肆意潇洒。

祭完天地,她便仰头将剩下的酒尽数喝下,“白卿安,谢师父养育之恩!”

白隐于她,如师如父,甚至超越了父母,要说有一天,要让她用一切去换白隐想要的东西,她也在所不惜,毕竟白隐给她的,除了一条命,还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还有这十余年来不求回报的照顾。

秦艽看着她,微微张了张嘴,最后沉默着替她再斟了一杯酒,然后听她对着在场的宾客道:“白卿安,谢各位长辈亲友!”

言罢,又是一仰头,喝尽了满杯的酒,但随着酒落进胃里的,还有她不欲被人看见的野心和仇恨。

凌肃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心头荡起些微酸楚,他的长女凌鸢心灵手巧,才得具备,却偏偏只愿待在家中做绣活,及笄至今已两年,却还没个满意的亲事。

凌夫人用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水,笑容未收,可抬眼却看见自己夫君正盯着人家姑娘出神,那满眼心疼的样子,她瞬间反应过来这又是想起自己闺女了,于是不着痕迹的向他那边挪了两步,用手肘轻轻撞了撞沉浸在自己心事里某位老父亲。

凌肃被夫人一撞,恍然惊觉此刻姑娘还跪着等他宣布礼成,连忙清了清嗓子念道:“笄礼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主席上的白隐终于松了一口气,唇边勾起的笑意像是在宣布他完成了人生一大事。

本来笄礼还有取字的环节,但舅甥俩商讨过后,一致认为卿安便是对倾安更好的补充,索性就省去了这一环节。

白卿安穿着广袖深衣礼服,先拜谢了凌氏夫妇和两位道长,然后又郑重的谢过大师兄和秦艽,最后才走到白隐面前。

“师父……”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白隐眼里的欣慰之意,瞬间便湿了眼眶。

“安安,以后啊……”白隐的声音哽咽了,眼前这个是他从一个团团养起来的丫头啊,十余年了,如今好不容易养到了亭亭玉立的模样,却要离开白芨院,离开他了。

白卿安甩袖跪了下去,恭而敬之的向他行了个大礼,额头紧紧贴着手背,迟迟不愿起来,只背部的颤抖暗示着她泪流满面的状态。

白隐看了她半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俯身去扶。秦艽见状连忙过去搭了一把手,在扶起白卿安的瞬间塞了块手帕给她,等她稍稍整理好仪容后,才扶着她回房。

这一场及笄礼,虽地点有限,在青城山白芨院;虽人员有限,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虽步骤有限,跳过了繁文缛节,只留取了最重要的加笄;但不可否认,这一场及笄礼,是白卿安目前的小半辈子里,最最重要、最最有形式感,也最最值得回忆的场景。

清元道长送了一部亲手抄的经书,清妄道长送的醍醐剑此时正缠于白卿安腰间,他们二位只笑着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便离开白芨院,留了一方世外红尘地给他们折腾。

秦艽在厨房里忙碌着,未曾发觉门边靠着的人。

姜骜离抱臂靠在门边,双眼似是会说话一般,流转间恍若能勾去世间多情女子的三魂七魄,不过——他此刻对着的姑娘,可不是那多情人。

“秦艽姑娘及笄礼上的装扮,想必比小师妹要美得多吧?”

秦艽正在揉面的手一顿,随即勾了一个清淡的笑意,“我没有及笄礼,”然后转身看着门边的人,“秦艽有幸,未入烟花之地,承蒙师父不弃,教我把脉行针,护我于白芨院内,此生足矣。”

她的眸色黑沉沉的,此刻背光站在灶台边,神情郑重而庄严,一时间怼得姜骜离哑口无言。

秦艽也不管他,说完便又重新做起活来,只是心思却也不由得往他话里的情景想了去。

其实两年前她十五岁时,白隐曾问过她要不要办及笄礼,但当时她思虑甚久后便拒绝了。白卿安好歹有个亲舅舅,有凌氏夫妇和两位道长能来见礼加笄,她秦艽可是被抄家灭族的人,能有安稳日子就算上天垂怜了,又怎敢奢求这些俗礼?所以,等她生辰那日,他们师徒三人在院中置了一桌小菜,开了一坛蔷薇露,然后她自己挽了头发换了根讲究点的发簪,就算及笄了。

她按着模子,在面皮上按出梅花的形状,看着一个个小巧玲珑的花片,淡淡笑了笑,背对着门口还未离开的人问道:“大师兄可爱吃梅花汤饼?”

姜骜离本来还沉浸在刚才的惊讶中,忽闻这一句,连忙绽开了他风流倜傥的笑容,“爱,美人做的东西,就算不长梅花的模样,也定然是好吃的。”

“扑哧——哈哈哈哈哈哈——”

姜骜离没等来美人的回应,却等来了某个不解风情的大笑声,气得他黑了脸转身去看,却见已换了常服的小师妹正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得接不上气,姜骜离白了她一眼,心里默默道:不懂事的小妮子。

“安安,有事吗?”秦艽端着做好的春饼走到门边,她知道白卿安在笑什么,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经意间染了几分笑意。

“咳咳,”白卿安笑得差点呛到自己,此刻见秦艽出来了,便也不再理会大师兄一会白眼一会满脸春风的变脸技能,只睁大眼睛看着秦艽问道:“今天吃什么呀?”

“春饼、柳叶韭、煿金煮玉、梅花汤饼、玉带羹还有山海兜。”秦艽缓步轻移,将春饼放到了石桌上,往日只有他们师徒吃饭时做的都是些家常小菜,今日既有贵客,又是白卿安的及笄礼,自然就在饭食上下了点功夫。

“哇——”某个小姑娘的眼睛都泛起了光,那表情,就像是几天几夜未曾吃到肉的恶狼似的,看得姜骜离牙疼。

“安安,我有好东西送你。”就在姜骜离忍不住想把那个臭丫头拎起来丢到一边时,凌暮商的出现及时阻止了这场意外的发生。

听到有好东西的白卿安提着裙子便跑了过去,也未曾管自己师兄快要吃人的表情,反正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她就算对姜骜离了解不深,也至少知道了他的一些习性,比如:对待美人永远春风和煦,搔首弄姿。

“什么呀?”

小院门口,少女扬着明媚的笑颜,满脸期待的看着她青梅竹马的玩伴。

凌暮商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秀气的鼻子,宠溺的说道:“傻姑娘,才说有好东西就颠儿颠儿的跑过来,要是下了山,人家一定黄金就能把你骗走。”

“才不会呢,因为是你我才颠儿颠儿的跑过来的,”白卿安一掌拍在他的手臂上,瞪大眼睛的反驳道,“少废话,东西呢?”

凌暮商对着她恶霸山贼似的表情叹了口气,而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匣子。

紫檀雕花的匣子里装着一对青玉耳坠和一支青玉簪,精致小巧的耳坠和古朴典雅的发簪,简单大方,却是完美的贴合了白卿安的气质。

“安安,一簪一珥……”凌暮商的声音里带着点紧张的感觉,他看着白卿安激动地将簪子和耳坠带上,然后笑意盈盈的看着他问:“好看吗?”

“好看。”

少年未曾表露的心意就此消弭在少女的笑颜里,此时他赠她的一簪一珥,不知能否换得日后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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