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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江户篇[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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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啊……和其他的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至少在我心目中如此。

我对阿顺说:“比他更加温柔、更加和善也更加容易亲近的人确实有很多, 就像阿顺说的那样, 辰藏哥哥的『性』格就比他要好上许多,但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能单单用这些东西来衡量的。 ”

闻言阿顺『露』出了懵懂的神『色』, 显然对她而言这种话过于深奥了。

但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在思考了片刻之后,阿顺歪了歪脑袋看着我:“所以喜欢一个人就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吗?哪怕他一点也不好, 也能成为睦月姐姐最喜欢的人吗?”

她说到后面, 直接皱起了眉头, 显然还是在记仇——毕竟当时阿顺和无惨见面的时候, 他在她心目中留下的印象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一点也不好了”。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等阿顺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听到这话, 阿顺撇了撇嘴,『露』出了苦恼的神『色』:“可是长大还要好久啊……如果要长到睦月姐姐这么大……”

她一边说着, 摊开手掌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算着自己和我相差了多少岁。

看到这番举动, 我忽然有些感慨,“长到我这么大……”

也还是不够的。

对于其他人、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我的生命也可以算得上过于短暂了。

不过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本就如此,被天灾人祸带走的生命每年都不计其数。

但是, “阿顺会长得比我更大的。”我对她说:“会长到比我更加成熟的年纪, 然后遇到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 与他产生恋情、结为夫妻,和他真正地天长地久下去。”

阿顺认真地听着,睁大了眼睛反问我:“天长地久是什么?”

我轻声说:“就是一直一直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分离, 直到两个人都变成头发花白的老人,再回忆着过去那些互相陪伴的时光,在幸福中一起前往极乐。”

闻言阿顺『露』出了不解,属于孩子的敏锐,听出了我话语中的言不由衷,于是询问我:“那睦月姐姐不可以和清直哥哥天长地久吗?”

我沉默下来了。

这样的问题……

这并非是我的意愿所能决定的问题了,正如无惨问我是否有这样的想法时,我便已经清楚——哪怕我说了想,说了愿意,说了想要一直一直和他在一起,也改变不了宿命的结局。

我和他之间所隔的,是无法克服的天命。

我们所要面临的,是我的身体愈发恶化、根本无法继续陪伴在他身边的未来。

或许是我沉默了时间太长了,阿顺又叫了我一声,见我将视线重新放在她身上,年幼的女孩认真地询问我:“睦月姐姐的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哪怕她的家人都没有告诉她实情,这个孩子依旧看到了我身上的病气——是与真正健康的普通人格格不入的虚弱之感。

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回答道:“等到了应该好起来的那天,大概就能够好起来了吧。”

只是……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

长谷川大人一家离开的时候,顾及到我的身体不大适合出门,也就拒绝了我去门口送他们的提议。

说着要去为我把今天的『药』汁端来的侍女,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来。正当我百无聊赖地拿起了放在枕边的诗集,想要随手翻阅一下的时候,却有人拉开了障门。

端着食案进来的无惨,将食案放在了我身旁的矮桌上,而后端起食案上的『药』碗,递到了我的手中。

他的动作十分仔细,似是怕那碗壁可能会烫到我的手,他还刻意将两只手捧着那个碗,自己感受了一下碗壁的温度,确认没什么大问题才送到了我的面前。

只要看到他,嘴角便会无意识地扬起,这也是我不经意间才发现的事情——正如现在。

我从他手中接过碗,看了看碗中黑乎乎的、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的『药』汁,不知为何,正想喝『药』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

我并不害怕苦涩、也不厌恶这种难闻的味道,在此前喝『药』的时候从不会有任何迟疑。于我而言,喝『药』不过是极为普通而又正常的事情,加之又很清楚医师们常叮嘱着“要趁热喝下才更加有效”,便更不会拖延。

可是当无惨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我时,我却忽然想再等一等。

我想要多和他说几句话,因为忽然有种感觉——必须要现在就说。

我抬起脸,将视线从『药』汁移向他的眼睛,望着那双红梅『色』的眸子,我问他:“能再给我读读诗吗?”

闻言无惨垂下眼睑,倾身拿起了盖在我膝上的诗集,随意翻开了一页,用轻柔而又缓慢的节奏低低地念着那些我早已熟记于心的诗句。

听着他的声音,我慢慢地把碗中的『药』汁全部喝完了。

而当我放下『药』碗时,才发现虽然念诗的声音一直都在持续着,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却早已从纸张上移开,落在了我的身上,用那般专注而又沉默的视线沉沉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似乎亲眼看着我将这碗『药』喝下,于他而言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一般。

一如我重视着他、重视他的一举一动和他所有的想法——他对我的感情亦是如此。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

但未过片刻,我却发现了什么——他这时候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

面『色』苍白的少年没有说话,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薄唇抿紧,下拉的嘴角平添了几分阴郁感——虽说平时的大部分时候也是如此,但这时候无惨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却像是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一般,让我不由得想要开口和他说说话,问问他这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是……

我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分明以往喝过『药』之后从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并非是『药』汁的苦涩所带来的呛人和反胃,而是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游走着、难以忍耐的疼痛和无法言喻的窒息之感。

喉咙仿佛被无形的手掌扼住,和以往那种克制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会有腥甜的血『液』从喉腔里翻涌而上的正常反应完全不一样。

更不似偶感风寒时会出现的头脑昏沉、浑身发烫无力的感觉。而是……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正在被什么东西侵蚀的体验。

那是有什么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在血『液』中翻涌叫嚣着,仿佛要钻出皮肤一般的暴虐——是深入骨髓的疼痛。

手中的『药』碗早在不知何时便掉落下去了,也顾不上究竟是掉在了寝具上还是榻榻米上,因为此刻的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坐起来的动作都无法维持,更不要提去关注些其他的什么事情。

“怎么……回事……”

从喉咙里挤出的几个字眼之后,便再无法说出半句言语,我费力地抬起脸,想要看看身边的那个人,却发现他的脸已经变得模糊起来。

我觉得有些遗憾,然而这份遗憾却被突如其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所覆盖。

扭曲而又狰狞的疼痛所带来的是痉挛一般的抽搐,无法克制也无法缓解,这番模样必定是极为狼狈且难看的,我不受控制地蜷缩起了身体,却发觉意识似乎也在像视线一样愈发模糊起来。

——我会死吗?

脑海中只留下了这样的疑『惑』。

但这个清晰的疑『惑』很快又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冲散了,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这般从未有过的疼痛之感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那碗『药』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无惨这个时候,仍在看着我吗?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答案便也跟着它一同涌现出来。

——不要看我。

我不希望他再看着这样的我。

就在这时,似乎有什么人将我抱了起来,带着凉意的手掌将我拥入怀中,冰冷的触感带走了部分的疼痛,我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不要害怕。”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是将我拥在怀中的无惨。

视线内已经看不清楚脸的人将我拥在怀中,冰冷纤长的手指覆在我的脸上,他为我梳理着散『乱』在脸上的长发,在我的额头和眉眼落在冰冷的吻。

“不要害怕……”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也不知究竟是在对我说,还是也在对自己说着——不要害怕。

我忽然有些难过了。

然而我却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身体还是感情所带来的情绪,仿佛要将皮肤撕裂一般的痛觉再次侵袭了整具身体,这是此前从未有过——哪怕是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也无法与之比拟的疼痛。

我大抵是在落泪的吧。

因为脸上有湿漉漉的感觉,带走了面颊本就不多的热意,而这份凉意却短暂地换来了片刻明晰的视觉。

我看到了他的脸——是极为熟悉的脸。

这份熟悉并非仅仅来源于这几年短暂的相处,而是更加久远与悠长的过去与未来的时光,是从那些时间的夹缝中渗透出来的,带着被岁月侵染之后的沉淀与深邃。

在更早之前或者更晚之后的时间里,我们一定也是曾经见过的。

我曾听闻过一种说法——在人即将死去的时候,脑海中会闪现出所有的记忆,无论是那些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东西,还是自以为一点也不重要的存在,全部都能在短暂的瞬间涌现出来。

所以我看到了许多此前从未想起过的景象。

这并非是先祖也并非是他人的记忆,而是属于我自己的,来自不知道何时的自己的记忆。

【江户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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