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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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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试探,无非是过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子,而后静观是否生变。

若是要逆天改命,便与谢庄锦同行,去往下一个未知之处,做一些不普通的事。虽主动将自身置于危险之中,却有更多暗中保护之人,一如今日今时今事。

“何况第一点很难验证成立,莫论你我,任何一个妇孺,一闷棍下去,人生便会翻天覆地,难道说她们命中要罹难吗?我不信。”

一闷棍仿佛挨在了李尤身上,方才一直跟着谢庄锦,好似感受到家人般关爱的她猛然清醒,霎时与其有了隔阂。

燃起的火焰驱散烟雾,白应留又被支出门打烈酒,他挑过刺的鱼正在铁网中翻来覆去地烤,正如李尤煎熬的心。从前她满口答应做某些人的徒弟,替某些人复仇,转眼便可以忘在脑后,因为这些事情,同三河湾的小女子来说,八竿子打不着。她要做的,就是不挨闷棍。

忽然有一天,太后娘娘告诉她,她们这些人,想要什么便会失去什么。所以她不能做隔岸观火者,不能过平静的小日子,要去做大事。像太后娘娘一样,挖粪一年,收集县令罪证,不断尝试以寻找打破恶习的最优解,还要承受不被感激的苦楚。况且,亦免不了挨闷棍。

她不愿意。

不太想去挖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跟着白应留以后,她很快乐,便不想改变这种生活。尤其是谢庄锦的回忆,令她对这种改变望而生畏。

她问:“为什么是我呢?”

“比轻功更快的,是鬼飘,老宋要一个接班人。你能观阴阳,若只作笑谈,岂非可惜?何况,你若不终其一生与自己的欲望作对,迟早一日,会被婴灵夺体。或许像那故事中人,死得更惨,这便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

她脱口而出道:“可我不似宋先生,能于黑白阳世中捕捉到极远的彩色魂魄。我尚不知这副躯体能做何事,婴灵夺去更是会被当成疯子,如此不划算的买卖,她不会做的。况且,异世有句话不是说,地球离了谁都会转吗?您离了我,也能做大事。”

谢庄锦侧目看她,眼神微变中,看得她呼吸艰涩,双眼亦艰涩地眨了几下后,灵光一现,猛得跪下,俯伏在地道:“太后娘娘,民女多嘴了。”

“莫说虚的,先回答我,你可愿意跟着我?”

骤然降温的语气,令李尤一颤后,小心翼翼道:“太后娘娘,民女不知何为天命,但民女知皇命如天,若与天命抗争……可容民女说句不愿意?”

“为何?”

两个字轻飘飘地吐出,如山一般压在李尤身上。她多希望白应留能在此解围,可拖上片刻,院中仍只有她们二人。

谢庄锦看着一旁桌上的米酒,倒了两碗,一碗自己一饮而尽,一碗放在地上,正在李尤眼前。

“你如实说,我不杀你。”

李尤看着地上的碗,心情随着其中动荡的米酒逐渐平静。

她道:“太后娘娘,民女有三问,不知可问否?”

“你说。”

“其一,萧别离知鬼窟中的叛变,之后又发生了何事?”

谢庄锦大口饮酒,故作轻松道:“肃清同党这事,事发之后便已行了。不过并非因为走火入魔而滥杀无辜,而是因着当年存在背叛,于大家而言,更能体会黑娃的心境与苦楚,他便不必孤零零一个人,被人排挤似的,让人觉得可怜。”

原来是帮了白应留,李尤松了口气,继续问:“其二,他之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谁知道呢?如今他走到哪里都被盯着,恐怕只有仔细钻研易容术方能随心所欲,不然,便是什么都不做。”

李尤抬头,切切地问:“他是自由的,还是必得听您所命?”

谢庄锦盯着她的眼睛问:“这是其三?”

“不,其三,比轻功更快的是飘荡的游魂,若真如此,此时水墨的去向早已一清二楚。既是无法确定,定是不得时时寻见可靠亡魂。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亡魂生前便是可收买的人。恐怕,您想让我做的,不是宋先生的接班人,是那个死心塌地的亡魂,对吗?”

然而,若她做飘荡的亡魂,她还可以守住这具身躯,闻花香,触碰万事万物吗?

想必不能。

但谢庄锦已经牺牲所有,只为这个人间好一点,更好一点。她或许忘记了,最开始的时候,自己想做的,不过是那个在好一点的人间里,过得相对更好一点的无忧人。

她手中的碗放在桌上,声音不重,却仍在两人的沉默中格外刺耳。

她怎么会忘记当初那个天真的自己?怎么会忘记为自己的天真付出过多少代价。只是忘了,人生路,非得人走过,方知苦与乐。

尚未尝过改变人间之乐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道:“民女并非不识抬举之人,谁对我好,我晓得。太后娘娘口中为了民女好,真的笃定我偏得不到心之所向,还是发觉,民女不记得前世诸事,不得为您解思乡之苦,便要榨干民女的所有价值,包括灵魂?恕民女直言,民女着实为贪图享乐之人,不愿为大局牺牲。”

若为大局,谁不能牺牲呢?

谢庄锦再次斟酒,问:“闻说你本就打算在奔丧后自戕,如今又这般惜命,可是眼下,又有了什么愿望?”

鸡皮疙瘩窜满身的李尤缓缓低下头,她好像感到一把刀悬在头顶。她看着地上尘粒,心尖颤抖,眼前酒忽然像鸩酒一般毒。

她从未受过这般威仪,亦未受过这般委屈,威仪、委屈从何而来?她见过奉赤,知这与男女无关;见过萧别离,知与出身无关;见过白应留,知与世人言语无关;见过陶天泽,知与他们相关,与她自己有关。

不愿为大局牺牲,亦成就不了大局。这些天,她一直害怕因自己多言,使警世司陷入互相怀疑,更陷白应留于不义。亦一直为三言两语便被旁人利用,害大家入狱而耿耿于怀。

她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更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这一刻,她仿佛回到公堂之下,在陶天泽的判语中逃离之时。那一刻,前尘往事与她无关,她不再想只是寄居在这副躯体,也不再想自己究竟是谁。她就是一个活了十五年,有些坏,却不曾作大恶,有些好,也不曾做过大善人的,李尤。

往后余生,做学徒做丫鬟也好,做游医去种地也罢,她不想再做鬼窟中的兔子,不想每句俏皮话皆以性命为赌注,那些人的喜怒哀乐不是她能揣摩,谢庄锦,亦是那些人。

她叩头道:“蚂蚁本就不能做大象所做之事,况且民女行不正坐不端,与太阳同行,只怕会被烤焦了。”

李尤说的是她的心,谢庄锦却嗅两下,连忙拯救烤鱼与肉串,将其扔在桌上时,忽地忆起有许多人说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莫不如是。

她轻叹道:“我不过问你有何心愿,你当我在威胁你?”

李尤摇头,心中却知,她怎敢有何心愿?若实在说有……她掏出玉佩,双手奉上道:“我想找到它的主人。”

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亦没有相同的两块玉石。

谢庄锦细细看去,确认这不是白应惜的那块,定是白应留的那块。白应留必然不是李尤的父亲、兄长,这块玉佩如何落在她手里,谢庄锦也好奇得很。

但白应留不说,谢庄锦只得暗示,“你不正与它的主人在一起?或是想告诉我,你想与他永远在一起?”

李尤心有所悟,只是不信,她想,太后娘娘要她死心,便故意诳她,暗示白应留是她爹爹。

她心所想,谢庄锦不知。见她暗淡双眸,心有不忍,遂问:“你要跪一辈子?”

她回神,“民女冲撞了您,不敢起。”

谢庄锦叹息道:“起来,唱个曲儿就当赔罪。”

李尤收拾起五味杂陈的心境,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双腿,方硬撑着腿软侍立问:“您想听什么?”

“青城山下白素贞。”

她缓缓眨眼,凝思片刻,脱口而出时不知有无唱对。她已经接受自己的身份,一个死而复生的身份。只是前世之事,于她而言,是一场梦,一段戏,一程山水。她的家在脚下,她也只不过比众人多一分独特之旅。

除此之外,别无所长,亦别无所求。

曲罢,谢庄锦递给李尤肉串,却不看她,而是对着火光道:“我们在这城中,就是蛇妖。看着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实则只是在某些人的忍耐限度中,一步步推低他的底线。”

夜幕降临,将二人一点点吞噬,唯有谢庄锦眼前的光照亮着这张经历过岁月的面庞。

李尤觉得她很孤单,又很遥远。

鬼使神差地,一句“对不起”已脱口而出。

“有何对不起?”谢庄锦将肉塞在对方手中,掏出颗夜明珠,置于桌上烛台以照明,又闷了一碗米酒后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如此也好。”

也好伴着的叹息,令李尤亏心地低头吃肉时,小声嘟囔道:“但是娘娘,做您的子民,我很幸福,谢谢您。”

谢庄锦侧头一笑道:“白娘娘被拆穿是蛇妖前,也有许多人谢她。可惜此城中唯有白素贞,没有小青啊。我只能等,等你来找我的那一天。”

李尤听懂了,她安慰道:“有许仙就好。”

正是敬佩自己机灵的当儿,又在深思上皇究竟知不知皇上身份时,耳边一句“永远不要相信狗男人”,吓得她被蒜末呛到端起地上那碗酒喝。

谢庄锦大笑道:“以前我最讨厌葱姜蒜,现在不行,没有辣椒,只有葱姜蒜救我狗命。”

堪停的咳声,又继续起来。救李尤一命的,是她扑在桌上倒的第二碗米酒,甚为甘美,令她一饮而尽。

从屋外打酒归来的白应留欲要拦下,已经迟了,小姑娘头一蒙,栽倒在桌上。将要滑落在地上时,落进了他的怀抱。

“她……喝了?喝了多少?”

谢庄锦看着惊慌的白应留,毫不在意道:“怎么,等你回来方能开喝?没大没小的。就两碗,能有多少?她害怕我,装醉呢。”

白应留将怀中酒坛放在桌上,托着小姑娘的脸在夜明珠下一看,双颊红扑扑,同那夜醉酒一模一样。

谢庄锦见状沉思片刻,忍不住掐了她桃子一般的脸蛋道:“真醉了?”

“别……”

白应留想说别弄醒她,可惜怀中人已经睁开了滴溜溜的大眼睛,一把抓住了罪恶之手。

“娘!”

谢庄锦心头一梗,看了白应留一眼,他立刻将乖孩子塞在了“娘”怀里。

猝不及防的孩子令她踉跄两步,若非征战那几年习了些拳脚功夫,眼下她恐怕连借力站稳都做不到。

醉酒者哪里留意这些,她抱紧谢庄锦道:“娘,阿尤怕,阿尤,阿尤想你了。”

谢庄锦后缩下颌,尽量离蹭来的小脑袋远一些,又捋开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白净小脸,仍是不敢信,就这就醉了?就这?

她激将法道:“那你跟我一起走?”

李尤痴笑摇头道:“娘,我是活人,你是死人,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母亲气得要让女儿知道什么是慈爱大掌,不过手方腾出,便被塞了肉串。

谢庄锦没好气地看着白应留,怀里人闻着味儿凑了上去,“娘,有肉,吃肉。”

“给。”

面对放在唇边的肉,李尤推往谢庄锦唇边推道:“娘吃,我在外面吃过了。”

至平常不过的话语,不知多久未听过,谢庄锦眼神闪烁道:“那我吃。”

“嗯!”

小姑娘兴奋地抱着谢庄锦,蹭了蹭脑袋后左顾右盼,对着烛台上的夜明珠道:“娘,这个东西,好像家里的大灯泡啊。”

谢庄锦弹她一个脑瓜崩道:“你家怎么可能有灯泡?还大灯泡。灯泡是电灯泡,电,知道吗?有电就能提高生产力了,不仅能亮灯,还能干更大的事了,不过咱们俩的死期估计也就到了。”

李尤肯定地点头,傻笑道:“我听不懂,我不知道,娘肯定知道,娘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白应留看着说胡话的李尤,不知她是否忘记了自己的娘亲是方圆十里闻名的疯子。

谢庄锦未往这方面想,她捏着李尤圆圆的脸蛋,透过她的双瞳,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还是懵懂孩童的模样。可惜他们渐渐长大,渐行渐远。同时,她亦与最初的自己渐行渐远。

“嘁。”她乱撸着怀中的脑袋道:“我知道个屁,你以为我当初和你有什么区别?我也想好吃懒做,嫁个良人。”

“娘!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李尤闷进她怀里,露出一只眼看白应留道:“您都是说我最好的,最好的娘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自己孩子不好!更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谢庄锦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失笑的白应留,看得他尴尬得敛笑,举起烤好的肉问:“您……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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