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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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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间,李尤不着痕迹地将公主引向慈幼堂。慈幼堂中有白应留抱来的孤儿,碰巧公主对恩师之弟颇为好奇。不过公主不晓得,这些孤儿皆是潜在警世司或已是警世司的人,他们会带她去了解邓李。那个母亲难产而亡,父亲战死沙场,一生被冠母姓的邓李,那个也曾被称为“野种”的骠骑将军。

李尤曾为此争执,认为一个人的不堪换来的心疼,并不能使两人共度余生。可上峰反问:她收到那封不体面的信时,难道未曾想过飞蛾扑火?

何止是飞蛾扑火,她那时想的是赴汤蹈火。

可她自己足够不堪,故此时常忍不住用对方的不堪施以攻击,以维护自己的安宁。她知道自己走错了路,不晓得旁人能否得出正解,反推这是条明路。

李尤想,公主应是能得出正解的那个人,因为她的心是烫的,是干净的。

哪怕她被带到不干净的地方,听着被人鄙视的乐人言辞,她也会细细品味,甚至分享与李尤。

“我出身卑贱,得来的一切皆是出于施舍,但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与施舍无关。”公主道:“这话甚有哲理。”

她的人是温柔的,竟会看李尤衣着不便,帮忙挽起袖子,又在看到她的伤疤后,将臂钏相赠。

当揣摩人心成了必备手段后,李尤便越发懒得去揣摩了。她不去想公主是否真诚,是否有意勾她心绪。尽管她确实想到了曾被当掉的臂钏,也想到了施药阁外的信写着,她曾救那人于水火。

可是,上面也写着,不必再相见。

所以她道白应留并未看到家书,“他一直未来找我,不过应也无须转告,待大公子回来,有什么话,他们兄弟二人自己说就好了。”

“也是。”公主突然一惊,“他不会其实根本不知道有这封信吧?我见他好几次,他都没有向我要。”

这话莫名在李尤如死灰的心里吹了口气,原来拥有一个见面的缘由仍未相见,是因为不知道,而非不想见。

她道:“有可能……”

公主又一惊,“不对,那老师不会打算不回来了吧!他要是回来,干嘛要写信?”

李尤记得,白太傅总说,他不能再失去白应留了。所以她想,是的,白应惜,不会再回来了。虽然不知为何,但总觉得,白太傅还是挺了解他的儿子们。

然而,公主似乎愿意白应惜归乡,所以李尤宽慰她莫多想。

她亦宽慰李尤道:“你也放心,我下次见到白二公子,让他记得来找你。”

死灰复燃,李尤心想,还是想见那个人。至少,心里有些话,非得对他说不可。再不济,她得向他道歉。

她晓得到时候可能不遂己愿,可能口出恶言,惹他厌烦,甚至心生恨意。但亦晓得,恨岂不是与爱一体两面?

庸人自扰,她很厌烦自己逐渐走入这个词。

尤其是看到何首乌端着点心盘子,抬眸又羞涩垂眸的眼睛,看着古德拜偷瞄后的偷笑,她也会怀念当初那个简单的自己。

可是,水墨死了,萧潇死了,杏香死了,除了白应留,无人知晓她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亦无人与她缅怀过去。

她想抓住过去的一些欢乐,便想起他曾一直陪在她的身边,说她不是个笨蛋,不是个格格不入的奇怪人。

曾经月光极好的夜,他曾道:“夜深了。”

“夜深了。”

“阿尤,你说什么?”

李尤在怔忡中回神,对何首乌道:“夜深了。”

何首乌复述一遍后,用官话问:“我爱你?”

李尤一愣,问:“我爱你?”

“是啊。”何首乌贴在她身边道:“将军的家乡话,我爱你,我学过几句将军的家乡话呢。”

泪珠霎时从她的眼眶挣脱,求仁得仁,她求到了。

原来他早就爱上她了。

“何首乌,你曾经问我,若我不是他唯一所爱,该如何是好。你还记得吗?”

“记得。”

“曾经我无法回答你,并为此苦恼许久,去寻找他爱我更甚的证据。”她握住何首乌的手道:“他所表达的爱,与我想要的爱不同,不论如何,我都找不到的。反而,在找寻中伤痕累累,让人惧怕,以至于,哪怕他为了我改了很多,我也不信他足够爱我了。未成想,如今却发觉我自己越发惦念他,已经变成了习惯。既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便决定继续爱他,直到生命终结。而我敞开自己的时候,才发觉他的改变,多么不易,那些被爱的点点滴滴好像突然鲜活起来。”

“阿尤,你……”

她蓦然一笑,头抵头道:“别怕,眼下同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情存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也定然存在,所以你既然动心了,便放胆去爱,指不定对方也是我这般笨蛋。”

何首乌红了脸道:“我没有。”

“没有就好,不然你嫁那么远,我会担心。”

何首乌灵光乍现问:“阿尤,我嫁给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是,但你留在我身边,我也会保护你。万一你远嫁,被苦待了该如何是好?”

何首乌沉默许久后问:“阿尤,白二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将你迷成这个模样呢?”

“杀人狂魔呗。”

“长相是凶了点,但不像杀人狂魔,没有说书先生讲的邪气,再说,你开心时,不说他是硬汉少年郎嘛?”

“嗯,他应该已经三十二三,很老了,哪里还会是少年郎呢?不是少年郎,不是举世无双,也不是富甲一方。不过没关系,哪怕他一无所有,我也会永远选择他,永远爱他,因我就是李尤。”

“李尤?理由?”看她笑得眼中含泪,何首乌无法同笑问:“阿尤,你莫说笑了,就同我讲讲嘛,到底怎么样,心意才能永远不变呢?”

“嗯……你问问月亮,你看那月亮,月亮永恒不变,怎么有许多人从少年至白头,一直爱赏月?”

“可月亮本身就很好呀。”

“月亮不好的,月亮上很冷,所以叫广寒宫。又因为吴刚砍树,整得地上坑坑洼洼的。但是爱它的人,知道了这些,还是爱它。你也是,何首乌。”

“我也是吗?”

她搂紧何首乌的肩膀道:“当然啦,若非你想离开京城,我才不想让你走呢,我可是十分爱你,期望你留在我身边。”

“我不信,你有十分,九分都给了白二公子。”

“怎么会?”她揉着对方的头发道:“九分都给了我自己,同他纠缠,是因为他能让我舒心罢了。”

“真的吗?”

“真的。”

“可是阿尤,你好像并不舒心。我希望你不要再为谁劳神费心了,包括我,我希望你快乐一点。”何首乌垂首道:“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动心,只是站在一起觉得很安心,见不到时有一点想念,见到时,又有些害羞。我只是见你这样,对情爱什么的,有一点害怕。”

李尤掰着何首乌的脑袋道:“别怕,还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甚至能从金木公主那里撅走几分真意。只是不知,你敢不敢赌一把。”

何首乌跟着李尤许久,隐隐约约知晓,阿尤不是简单的姑娘。凭她出色的打听本事,早就弄明白了各家姑娘的脾气秉性,未有一位是这样。

所以,李尤提出来以命为赌时,她坦然接受。

如她们所料,白太傅前半生负了两人,后半生便开启了替身文的余年。

先是被李尤当成白应留,后是被金木公主当做白应惜。

为了能经常见到白太傅,公主时常与何首乌互换身份,与李尤一道去太傅府。不消几日,她便有些想家,遂带着一脸黑粉至使臣处,考虑是否可以早日动身。

正巧今日未与李尤同归,正巧今日传来“公主”中毒的消息。

虽是早知有这么一天,亦告知何首乌是富贵险中求,但真看到何首乌命悬一线时,李尤焦急地解毒中,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曾问:“何首乌,若是交换身份后出事,怕是不敢假手于旁的太医,将命交到我手中,你怕不怕?”

何首乌道:“不怕,正是将命交到阿尤手里,所以我才不怕。”

可是,她很怕。

公主入城前遇伏击,入城后逛铺子遇大火。

等待何首乌的是什么,她不知道。甚至她向张游提出,不如令何首乌主动中毒,如此她也有把握治。

自然,被驳回。

在戒备森严的皇家别院,中毒是最大的可能,也最有把握通过蛛丝马迹去溯源。无把握的,便是所中何毒,能否救回。

压力之下,门外争执不休的声音传入,她连忙问:“是不是何首乌来了?”

有她同意放行,守门的邓李就是不愿也无法。

其实李尤并非迫切要见公主,亦非须公主帮忙,而是公主入门,她方可以为她的何首乌大哭,让何首乌听到她的声音,振奋生命之力。

“何首乌!我的何首乌啊!”

鼓足勇气大喊这一声,哽咽袭来,悲伤如海席卷。这可是她的贴心棉袄何首乌啊!世道待之苛刻,仍是天真可爱贴心的何首乌啊!

许久未这般释放情绪,她当真想为其大哭了,却将只是一颗一颗掉泪,在其耳边抽噎。

“你还没有嫁人,要保住小命!我们可要尽心竭力啊!”

李尤哭得压抑,看的古德拜是内疚焦心,但望向公主,公主还在安抚劫后余生的国婿,半点是指望不上。他只得听李尤吩咐,见她喂了何首乌什么东西后,便拿盆接上哇哇大出的呕吐物。

这一声声剧吐令公主回神,忙是上来搭把手,又唤了些侍女在屏风外接物送水,折腾了大半宿,方见何首乌闭眼似安睡。

李尤强强稳住发抖的手指,轻轻搭在何首乌的脉上,却被突然落下的一颗汗珠砸乱心虚,又是赶紧擦去汗和泪,一手抓着另一手的腕,另一手去寻病者的脉。

屏息凝神好片刻,终于长舒一口气。

“活了,活了。”她瘫坐地上,抬头对着众人道:“活了,活了。”

举目四望,她并不知在望谁,也无人能理解她心中的纠缠。于是她只得将头靠在何首乌的床边,轻声道:“何首乌,你活下来了,迎接新生命吧。”

何首乌无力回应,她亦不须何首乌回应,保住命就好。

心力交瘁的她,又哭又笑地为何首乌擦汗,不知何时,抓着何首乌的被角,靠着床边入梦。

梦里,她回到了药谷,萧木秀在烛光下画图,她在一旁绣月亮。她放下手中针线,呆呆地看着木秀谷主,忽然想问问这个平静的人,有何心愿尚未完成?

李尤从前是怨过萧木秀的,怨其不给她和白应留一个容身之地。但如今想来,木秀未曾亏待于她,甚至包容她许多无理。以大局为重,实在不能留他们长住。

“若是如今与你相遇,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若是不行,我能从药谷买药,用大生意和你套近乎吗?”

到褚道这之后,老幺深得施药阁人心,与药谷做生意,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李尤总觉得,还少些什么。

她不知道如何表述,便将蜡烛吹熄。

黑暗中,她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庞,但总觉得有只凤凰在盯着她。

她也很想问问这只凤凰,有何心愿尚未完成?国泰民安之外,可还是想做女神?

无从回应,她的身边没有萧木秀,也没有谢庄锦,只有一位刚被她算计了一道的金木公主。

公主果然对何首乌有谢又有疚,以至于白日里总是有忙就帮。

闲暇之余,两人并肩而坐,李尤道她太过平易近人,生来不像做女王震慑天下的人,就是像做公主来亲民的人。

公主笑问:“你还懂什么做女王?”

“我不懂,我只晓得,百姓吃饭靠天,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王既然是天子,那便是这般,不对谁更好,也不对谁更坏,对万物一视同仁。”

公主皱眉问:“所以……究竟是仁还是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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