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该不该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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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厅坐下,李慕先依例向朱丹敬了一杯酒。各人随便吃了几口菜。朱丹把杯擎起来,说,“我回敬老领导和学姐!”
席间谈起来,黎一鸣才知道,原来朱丹和导师的夫人戚明心,曾同在一所大学读书,后来又同在另一所大学任教。他俩聊起了一些往年轶事,黎一鸣很觉奇异有趣,甚至有听山海经的意味。
那是一所知名的石油学院,校址就在一个着名大油田的基地旁边。周围荒凉,墙外是空旷的盐碱地,常年泛着碱花,白如霜雪。墙内有几座简陋的教学楼。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一律是泥墙红瓦的平房。教学楼和宿舍之间,是挺宽的粘土路,下雨时泥泞不堪,每迈一步就会叭喞响一声。操场大得很,角落居然有几个水洼地儿,长着茂盛的芦苇,常见鹅公鸭婆在那里消闲,或惬意地搧翅膀,或蹒跚地遛腿,还不时嘎嘎呷呷地仰颈叫上几嗓子,声音传得好远,颇具抒情天赋。有一个镜头,别人更难想象,瞧那学院的大门倒是很气派,和周围的棚屋比起来,给人有鹤立鸡群之感。奇葩的是,就在这大门下,在那挂着醒目的学院牌子的地方,常见一头头猪,悠悠然地,不慌不忙地,大大方方地贴紧墙角用力蹭痒痒,一边蹭着痒,还一边哼哼唧唧地发表感想,俨若哪个公国众议院里的爱唠叨议员似的闲不住嘴巴。要是搁至现在,把那情景拍下,再撂到网上,还不被人轰传疯了?然而,就是这所学院,在那样令人难以想象的极简陋极艰苦的条件下,培养和造就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生,令世人瞠目。
那时代的各所大学,不管环境与设施如何,都攒着劲儿孵化国家急需人才,栋梁之材。李慕当初任教的海洋学院,校区内的教学楼,图书楼,礼堂,办公楼,错落有致,大多是德国风格的老建筑。路旁墙角,触目皆是挺拔茂密的嘉木。红瓦绿树之间,抬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的蓝蓝大海。夜晚,学生们下自习的时侯,向半山腰的宿舍楼走去,会忍不住於半路停下步来,呆呆地向市区游目瞻望。瞧吧,远近高下,全亮着灯,大者如晃晃银缸,中者如灿灿金珠,小者如散乱萤火,依山闪烁,傍云明灭,和万千颗星光羼杂、接续、交汇,让你几不可辨哪是天上星斗,哪是城中灯火。人呢,则倏然生出衣袂飘举,恍如在天街闲步的美妙感觉。嗨,这校园之美,景致之异,令人一瞥之下就要激动得打哆嗦。这所学院,造就和输出的人才,如同学院名号,可谓\\\海”了去了,蜚声业界的学者,能让你数得指头发胀。
述说往年旧事,能产生出一种特殊効应,使不同龄的人,无形中消除了隔膜与拘谨,打心里靠近起来。此时的黎一鸣,受到的触动深刻极了。他举杯立起来,躬身敬三位长辈,杯子里贮满虔诚。
“一鸣,”朱丹擎着酒杯,亲切唤着黎一鸣的名字,道:“我想借这杯酒,直率地问你一个问题。”
“愿听书记教诲!”黎一鸣答。
“前些年,你怎么改走仕途,不在院士门下继续研究学问了?”
朱丹开门见山,确实问得坦率。但这问题常有人向黎一鸣问起,已经是老题目了,黎一鸣并不感到突兀,便说:
“这问题嘛,不少人问过我。他们大多以为我是不愿坐冷板凳,耐受不了寂寞。我相信,书记您虽然提了同样的问题,含义和着眼点,却不会相同。这问题我不能用一句话说明白。这样吧,让我从一件事,从一场争论说起好吗?”
“好啊!这样聊,更有意趣。我愿意听!来,你先吃口菜,慢慢说。”朱丹用布菜的长筷子分别夹了几样菜,放入黎一鸣的小碟,似要抢着当居停主人。
李慕夫妇也笑吟吟盯着黎一鸣,用眼神鼓励他讲。尽管他俩或许早就听过多遍了,却还是兴趣不减。
“读大学时,”黎一鸣开始回忆,“有好多爱思考的同学,常聚在一起讨论或争论。有一次争论得最热闹,也最激烈。争论的题目,是该当官还是不该当官?”
“噢,这很新奇。我们在大学时代,绝不能想象会争论这样的题目。时间真是个怪家伙,不同年代给人脑袋里装的东西,就是不同啊!”
朱丹叹了一声,脸上却露着笑容。
“所以有那个争论,是因为对官员有不同看法。”黎一鸣说,“有一部分同学,鄙薄官员,对官员诟议颇多,说中国人勤劳、聪明、老实、爱国、不捣乱,承袭了许多优秀因子,但好多事情叫平庸的官吏给耽搁了,给搅和坏了。更有一群群的贪官,像叮在国家身上的臭虫一样,把社会财富贪汚了,劫走了。其结论是,老百姓好,官员误国害民,有良心的人万万不要当官。我一位寝友,正在读晚清小说《海上花列传》,他甚至引用书中一位风尘女子的话,说,哪怕家里穷得就剩下一碗粥了,也别当官!语气愤激得不能再愤激。”
朱丹皱了皱眉,沉重地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问道:
“另一派的人持什么观点?”
“恰好是与第一种激烈对立的。”黎一鸣答道,“这派人强调,妓女斥骂的是清朝官吏,今天援引套用她的话,错搭了时代。现在的官,多数是在为民服务,而且大多有办事能力,如果说有贪官,那也是滔滔大河里的一点点脏泥,无损大体。”
朱丹专心倾听,沉凝不语,这时再问:
“还有持另外见解的人吗?”
“有!”黎一鸣说,“这派人是多数,但谈不上有何异见或新主张,全是承袭了历史上的传统陈词旧说。简单说,就是对官羡慕,羡慕其有权,有头脸,有社会地位,有房,有车,有漂亮女人,自己活得自在,又能光宗耀祖,荫及后代。所以,他们坦言毕业后选择出路,放在第一选项的,就是要当官。”
朱丹忽而仰起头,忽而又俯首垂视,似乎分了神,没仔细听。但他很快调整了精神,换了神态,向黎一鸣笑一笑,说:
“我刚才正在心里揣测,你是持什么观念和见解。我想,你不会属於上述三种人,却又一时不能猜出你有何具体观念。你能说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