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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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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八年。新年伊始,到处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然而在风城城郊,在一间半新旧的平房里,陈华英正眼神空洞地蜷缩在角落。她半靠在墙角,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活像一个死人。

刚刚她的秃头男人又对她动手了……

她已经不记得嫁到风城的近两年时间里,自己挨了多少打。从来的第三个月起,她男人只要喝了酒,或者在外边不顺了,总要打她一顿发泄自己的无能。

原本这个秃头也是有过一个老婆的,成家没多久就被他打跑了。之后的几年里他家里也给他张罗过亲事,可女方一听是他,纷纷避而远之。眼见年纪越来越大,他这才想到要去远地方找一个女人生孩子。秃头的家在风城的城郊,他在城郊有两间带院子的平房,他还在几里路远的风城印刷厂当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资。可他的家庭条件却不见得好,父母早两年亡了,他是家中的独子,还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两间平房已经有些年头了,里边没什么家具,院子的院墙也残破不堪。他平时爱喝酒,一发工资就买酒了,几乎月月没钱剩。娶华英的钱还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其实华英不在意他穷,自己的家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爱耍酒疯,这一点是她受不了的。华英的爸——陈友世在生前是绝不贪杯的,平时喝点小酒也是为了解乏,更不会发酒疯。即使是她继父六子也不这样。更何况他还打人!

多少个挨打的夜晚,秃头倒头在床上呼呼大睡,她却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哭泣。她悔恨自己曾经的年少无知,将自己随随便便交给一个男人……也怨自己的命运多舛……

陈华英不是没跑过,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秃头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她刚开始躲,跟他对打,换来的是更多的拳打脚踢。她一个女人,又在遥远的异乡,求助无门……没有手机,也没有路费……

去年夏天,在又一次挨打后,她下定决心要逃跑。她之所以这时候才想起来要跑,主要是考虑家里的妈妈和妹妹难做。如果她跑回去了,不仅会打坏家里的名声,还会连累妹妹以后不好嫁人,妈妈也会被继父埋怨。

下定决心逃跑之后,她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跑出去。自己的身份证被没收了,身上也没有钱,几百公里的路,怎么才能回去呢?!况且住在隔壁的秃头婶婶一天到晚盯着她,有事没事就过来看看,生怕她跑了。

这天早上,她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秃头一早去上班了,陈华英手里捏着十五元买菜钱,不慌不忙地推开门,往热闹的集市方向去。才走出门,住隔壁的一个老女人就像猫头鹰一样,鼓着一对眼睛问:“去哪里?”

老女人是秃头的婶婶,陈华英知道,她是监督自己的。秃头因为跑过一个老婆,因此一直防着陈华英,平时只留十几二十块钱的菜钱给她,陈华英的身份证也被他藏起来了,还交代隔壁的婶婶日常盯着她。

陈华英像平时一样的态度,冷冷地回到:“想吃豆腐,去买点豆腐。”她朝不远处的一个豆腐摊望了望。

老女人撅着皱巴巴的嘴说:“快点。别磨蹭半天,不然你晓得你男人的脾气……”

陈华英没有理睬她,继续往前走。虽然她努力保持镇定,实际她的脚已经在发抖!

她径直来到豆腐摊,跟老板要了两块钱豆腐。趁老板找钱的当口,她悄悄回头朝身后瞄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于是,她接过零钱,拎着豆腐就往大马路跑。她慌张地上了一辆公交车。

这边,秃头的婶婶晾完衣服,还没见陈华英回来,就开始紧张起来。老女人跑到侄子屋外叫了几声,又进屋查看了一遍,确定陈华英没有回来。她一拍大腿,说:“坏了。”

她跑到一个公共电话那里给侄子的厂里去了一个电话,很快秃头就冲了回来。接着秃头带领他叔叔婶婶在内的五六个亲戚分头出去找。他们找到天黑也没找到。

这时候的陈华英正瑟瑟发抖地躲在长途车站不远处的一个拐角,看着秃头带着几个男的凶神恶煞地冲进长途车站,他们将车站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才离开。中午,当她转辗到风城长途车站准备坐车回家时,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钱买车票。

这天晚上,陈华英在一户人家废弃的烂屋里担惊受怕了一夜,稍微有点响动就精神高度紧张。第二天刚一擦亮,她马上躲躲藏藏地摸到马路上,她在马路对面一个卖早点的摊上花一块钱买了两个包子,几口吃进肚子。

肚子搞饱了,可要怎么回家呢?车票没钱买,走路回去更不可能,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得走到何年何月?更何况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晓得……

正当她发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的时候,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货车让她眼前一亮。货车的车头玻璃里立着一张小牌子,上面写着:风城——芜丰。

陈华英悄悄跑到货车旁,司机并不在车上。她蹑手蹑脚地爬进货车的后车厢,缩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一个脚步声走过来,接着车子就开动了。

车子很快开出城区,看着两旁连绵的群山以及头顶鱼肚白的天空,陈华英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芜丰城郊的一处砖厂。陈华英趁司机下车与人谈话的时机,偷摸着跳下了车。到了芜丰,她整个人放松了些。她走到马路上,顺着马路找到桥南车站,在这里坐上了往什马镇方向的车。

她望着窗外渐渐熟悉的景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一件件浮现出来。曾经的伙伴,她们的笑脸一张张出现在眼前。

在新店子下车之后,她反而惆怅起来,要怎么跟家里交代?还有,以后要怎么办?她疲累地走在新店子往羊山的路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屹立在村子中央的勺子岩,村边的老樟树,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亲切。

她在港子河里洗了一把脸,用手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才进的村。

当陈华英忐忑地跨进家门时,矮姑正蹲在门前的摇水井下洗衣服。

“妈,妈……”她艰难地叫了两声,接着红了眼眶。

矮姑抬起头,见是自家女子,欣喜地起身,笑着问:“女子回来了?”

华英女子自从嫁到风城,到现在一年有余,这是第一次回娘家。

矮姑欢欢喜喜地把华英迎进门,母女俩在饭桌上拉了一阵话。不多一会儿,矮姑要去做饭,华英就跟着她妈来到灶房,坐在灶下烧火。盯着灶里熊熊的火焰,她心里翻江倒海,却不知怎么跟妈妈说……

没多久,陈六子扛着锄头回来了。对于华英的突然到来,他没多想,以为她是平常的回来探亲。他只淡淡地问了华英一句:“回来啦?”

陈六子的两个儿子和香英都在外地打工,中午吃饭就只有六子、矮姑和华英三人。三人默默地吃着饭。

不曾想,两个男人悄悄地到了门口……

男人正是秃头和他叔叔。昨天到处没找到华英,秃头和叔叔一商量,猜到她回了娘家,于是今天班也不上,一早就搭车到了庐市,又从庐市转车到芜丰县城,紧接着从芜丰搭车到羊山。

秃头这会儿没有了在华英面前的狠劲,反而站在门口恭敬地喊:“爸,妈。”

陈六子看见是“女婿”,又看见他手里提着两瓶国公酒和一条烟,马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哎。啊呀,你们来了!吃饭没有?”

矮姑也笑着站起来,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光咧嘴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异常反应。

陈华英惊慌害怕地低下头,趁继父和妈妈下桌去迎的时候,悄悄地进了屋……

陈六子热情地将女婿两叔侄引到饭桌上坐下,却发现华英不在。他打哈哈尴尬地说到,“这个女子,怎么自己的老公来了还跑了?”

说完,又吩咐矮姑去菜市场吊两斤米酒、称两斤炒花生,他要同女婿、亲家喝两杯。

秃头的叔叔,那个有一双老鼠眼睛一样的瘦巴男人按住陈六子的糙手,说,“亲家、亲家,不用忙。”

随后他将侄子秃头打华英的事轻描淡写说成是夫妻间的争吵造成的误伤,并装模装样地当着陈六子和矮姑的面教训了秃头几句,还说是专程来接侄媳妇的。秃头呢,则适时地认错,“爸妈,我下次一定改正!”

陈六子马上沉下脸说,“这个死女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成家了怎么能耍小性子,说走就走。”

然后他转头,不满地对矮姑说,“要好好说说她,别一天到晚像谁欠她似的。”

矮姑心里明白自己的女子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回来的,她晓得女子肯定是受了委屈。可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娘家管不到了……她就是心疼也无能为力。

矮姑在陈六子的示意下到菜市场买了米酒和炒花生,三人相互敬了一回酒。

吃过饭,秃头叔叔陪着笑说今天就要接华英回家,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误。

陈六子马上让矮姑去劝说华英不要闹别扭,赶快跟了女婿回家去。

矮姑进了房间关上门,艰难地说:“女子,等一下就跟他们回家去。女子到了别人家要多忍让,不能再耍性子。”

华英哭着说:“他总打人!我不想回那里去……”

她掀起衣服,露出身上的伤痕。

矮姑看着女子身上青一块红一块,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女子哭。

屋外的陈六子见她两人半天不出来,于是到门口喊,“矮姑,矮姑。”

矮姑擦干眼泪,出了门。她将陈六子拉到后厅,把华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听到这里,陈六子沉默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当矮姑说出华英不想回去的想法时,陈六子马上厉声说到:“那怎么行!人家都上门来接了,还要怎么样?”

陈六子有他的顾虑,他怕万一华英不回去,秃头会将四万块要回去。那可是他准备给两个儿子结婚用的啊!

于是他劝说矮姑:“夫妻间吵架打架在所难免,没必要上纲上线。要是都像她一样,动不动就说不过了,那这世界上不乱套了?”

“而且你要想想,她真不回去了,以后要怎么办?嫁过一次的女人可不好找人家,就是找到了也不见得比这个好。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她年轻不懂,你这个当妈的总要拎得清。”

听了陈六子的一番话,矮姑觉得也对,于是她又返回屋里。陈六子则到厅堂里陪女婿两叔侄说话去了。

矮姑进了房间,轻轻地说:“女子,还是跟他去吧。嫁了出去就是别个屋里的人了,我和你伯伯也不好多管什么。往后多顺着点他……”

“不,我不回去!”华英坚决地吼到。

“那能怎么办?你们婚也结了,人家也上门认错了。”

“我死也不回去!”

“唉……”

矮姑见说不动,便退了出来,她来到厅堂,为难地告诉等在外边的三人,“她现在还没想通,要不让她住两天再回。”

秃头叔叔马上说,“不行,不行。我们都有事呢。这样,我们两人去给她陪个好,亲自说说。”

陈六子马上附和道:“也好,也好。”

于是秃头和他叔叔就进了房间,矮姑和陈六子则留在厅堂里。

华英见他们进去,便躲着跑到厅堂里。秃头和他叔叔也追到厅堂里,两人像捉小鸡一样把陈华英赶到角落里,然后架着她简单地和陈六子、矮姑告了别。随后架着陈华英出了门,任凭她如何的挣扎哭喊。

门内的陈六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沉默地挠了挠头。显然他对这局面有些无措,对继女的遭遇有一丝同情。但是他并没有出言阻止。

矮姑这时候跟出了门,红着眼眶、颤着声音一遍遍地叮嘱秃头两人:“慢点、轻点……”

秃头两人嘴里说着“放心,会的”,手上却没有放松,架着陈华英上了出村的小路。

“放开我,我不去!”

“救命啊!”

陈华英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羊山的上空……

经过这次的事情之后,陈华英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她认命般地留在风城,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只是在这样被打的夜晚,她的脑子里会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画面,当一个人承受的东西到达顶点之后,要不就是心灵的解脱,要不就是崩溃。

陈华英是后者,或许是对现实的逃避。总之,这天晚上之后,她就发癫了……见人就抓、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

秃头刚开始认为她是装的,把她强行送到医院检查,医院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得了精神病。

秃头这时候慌了,他可不想跟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他和家里的亲戚一商量,决定把陈华英送回娘家,他庆幸陈华英没有生孩子,要是生了孩子,说不定孩子也有问题。他现在怀疑她是遗传的,说不定这死女人家里就有精神病的种。

从得知陈华英疯了之后,没两天,秃头和他叔叔一起,坐车将她悄悄送回了羊山。不过,他们没敢进村,怕被扣下,在新店子丢下她就跑了。

可怜的华英疯疯癫癫地在马路上跑,有认识她的村里人好心把她送回了“娘家”。

矮姑看见自己的女子变成这样,抱着华英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而陈六子则鼓着眼睛咒骂到:“起债鬼!”

这一回,矮姑强硬了一回,她哭着让六子把华英的彩礼拿出来给女子治病。陈六子当然不肯,后来禁不住矮姑的哭闹和周围邻居的劝说(陈华英回来之后也是见人就打,见人就骂。一到晚上就大喊大叫地闹腾,搞得大家都休息不好),同意拿出钱来。不过他对矮姑说只能拿两万出来,另外的两万是属于他这个当“爹”的,好歹“养”了她几年,这是他应得的。矮姑只能同意。

正月的最后一天,矮姑牵着疯疯癫癫的陈华英坐上了往县城的班车。她要送女子去芜丰精神病院治疗。这是这个可怜的母亲第一次进县城……

就这样,年仅二十二岁的陈华英被关进了县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原本,她应该像其他年轻女孩一样,做个忙碌而快乐的打工妹。又或者在本地跟一个本分的后生相亲,然后结婚生子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可是现在这些却不可能了,她被关在世界最灰暗的角落,接受残酷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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