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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尧臣(十七)棋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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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狐狸捅开的窗户大敞着, 如霜的月光照进屋内。

侧躺的小和尚安静地伸出手掌,月光便在他手心叠了薄薄一层。

他捏个指诀,那银纱般的月光旋转着升腾起来, 如人世的烟雾一般, 缥缈而起,落在窗棂上放置的一片碎瓦上,落地生根, 吐出一片圆润的银叶。

和尚轻轻翻了个身, 闭目安睡。

瓦片上幼芽轻轻摇曳,抽出纤细的银『色』枝叶,刹那绽开数朵细小的倒挂铃兰。这花好似一个有五感的人,忽然屈起腰肢,向一旁躲避开去,与此同时, 瓦片“咣当”一颤,险些给跳进窗来的狐狸一脚踩翻。

银叶这才抖了抖,重新舒展叶片。

苏奈拖着尾巴,呼哧呼哧地跳窗跑回屋里, 眼里好像生出了火团。

水水水……

真是倒霉,外面没有一处水可以喝。喝不到水,堂堂一只狐狸精就要被干死了……

苏奈头重脚轻, 直接从季尧臣身上踩了过去,窜进厨房。季尧臣霎时惊醒,一个翻身坐起来, 点起灯烛,见小和尚也被他惊醒,便抱歉地解释道:“小师父, 惊醒你了。”

小和尚眼神微动,欲言又止,季尧臣已披衣,向厨房看去:“我方才感觉到一只大老鼠从我床板上跳过去。小师父安寝,我这就去看看。”

厨房正传来阵阵叮铃咣当的响声,这老鼠甚是嚣张。

季尧臣恨极硕鼠,『操』起墙边棍棒,贴着墙根走过去,却只见一个翻箱倒柜的背影——竟是个人!

再定睛看去,不是什么贼子,好像是个女子……季尧臣手上棍棒一松,心头火起,拉过苏奈,低声喝斥道:“你大晚上不睡觉,跑这里做什么幺蛾子!”

苏奈转身,脸上通红,额发汗湿,好像外面跑了几百圈的模样,可怜巴巴蹲在地上,活像只大狗子:“奴家就想找点水喝……”

季尧臣神『色』稍霁,仍是嫌弃地皱起眉道:“喝水?你昏头了?水缸在外面!”

如此说着,还是取了只碗,替她从缸内打了水。

苏奈接过去便饮,咕咚咕咚地往下灌着,水渗在衣服上了也顾不得许多,她一连喝了三碗,才缓过神来,一惊一乍地比划道:“先生,外面的河水变咸水了!”

季尧臣心道,方才开门,门锁都闩着,哪里有什么河水。

“你做梦了吧。”

难怪热得浑身是汗。

季尧臣没好气地收了碗,想催她快去睡觉,别再折腾人了,回头一瞧,微微一怔:就这片刻功夫,苏奈身上、头上的汗,竟全都蒸干了,脸上一道一道的红也褪下去,衣摆飘飘,发丝摆动,哪还有半分狼狈模样?

季尧臣端着手上灯烛,神定一瞬。

灯下看人,果真能添三分颜『色』。

这蠢笨粗浅的小『妇』人,在这摇曳烛光的装点下,好似有一瞬间脱胎换骨。虽然穿着是农『妇』的碎花布衣,却掩不住其风流韵态。

妖娆的狐媚相,野蛮的痴傻气,仿佛褪去了些许,眉宇间添上几分周正的灵气,若是不开口说话,倒还能装个端庄……

“季先生,奴家——”下一刻,苏奈便『毛』手『毛』脚地站起来,一头撞在他下巴颏上,险些将季尧臣手里烛火撞翻,将他的幻觉全部破灭。

季尧臣扶着下巴,痛苦地倒退了几步,眉『毛』扭在一起,扬手在苏奈脊背上狠狠一拍:

“你什么你,还不滚去就寝!”

*

“苏奈,你没买错『药』吧?”

翌日,小和尚坐在板凳上,将右脚纱布层层剥开,纱布黏连着模糊血肉,伤口非但溃烂破出新鲜血『液』,好像还扩大了些。季尧臣见了,眼皮便一跳:“怎得小师父服下那化伤丹没用,还越来越严重了?”

“苏奈?”叫了半晌,没人回应。

季尧臣回头,见苏奈远远地躲在墙角,两只手难得安分地放在了膝盖上,别扭地笑着,只冲他一个劲摇头。

废话……红『毛』狐狸拿眼梢小心地瞥一眼那转着佛珠的小和尚,心道,倘若她知道这就是把她丢上天的神仙,打死她也不敢拿狐狸『毛』『乱』搞哇!

二姊姊说,神仙开了天眼,一眼就能望见她们妖精的原型。在神仙面前,她当然怕被揭了身份,或者掐断脖子,自是老老实实的,不敢再打采补的主意。

不过,她看来看去,那小和尚额头上光光的,好像没有第三只眼,不知那天眼在哪里……倒是顺着那和尚的侧影,看到了腿上血迹,苏奈心虚地摆了下尾巴。

一个神仙,难道这点小伤也治不好吗?

这个神仙本就奇奇怪怪的。上次见他,他还让乌鸦吃他的脚,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次又装作脚伤,八成是故意的。也许这个神仙就是喜欢受痛,好比大姊姊修炼心『性』的时候用石棱子撞自己的脑袋……反正不关狐狸精的事。

季尧臣瞄着苏奈,只觉得有些异常。

这小『妇』人见了俊俏的小和尚,恨不得巴巴地往上贴,今日却没精打采地蹲在一旁,避如蛇蝎,怎么?转『性』了?

便将『药』膏一放:“苏奈,你来替小师父换『药』吧。”

谁知苏奈一听,身子一抖,爬起来便窜了:“先生,阿雀娘好像在叫奴家!”

季尧臣目瞪口呆,张嘴欲呵,小和尚手上佛珠一滞,微微一笑,弯腰撩起水道:“小僧自己来,无妨。”

苏奈推开门,『潮』热的风扑面而来,破旧的木屋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头顶凝着几朵乌云,分明是晌午,却阴暗得仿佛是晚上一样。

惊雷从远处连绵而来,闷闷的,仿佛野兽喉中低吼。

呼呼直吹的狂风挟着雨丝贴在苏奈脸上。阿雀娘正弯着腰,手忙脚『乱』地收着地上晒着的黄花菜,对她道:“这是要下大雨了。”

苏奈也学着她的模样捡,把捡到的菜全塞在阿雀娘的提篮里。

“谢谢妹子。”

苏奈挠了挠脸:“不必客气。”

捡着捡着,一道惊雷忽然照着她的后脖颈劈下来,将红『毛』狐狸吓得一抖,『摸』了『摸』脖子,又是一道闪电,将房屋上的茅草照得银光闪闪,苏奈抬起头,豆大的暴雨砸在脸上。

阿雀娘忙将几个女儿吆喝进屋,拉着苏奈躲到了屋檐下。转瞬间雨如瓢泼。

阿雀娘见河水中泥浪翻滚,粗粗的眉『毛』皱在一起,啧啧:“哎呦,好大的雨哦。我们镇子好像很少下这么大的雨哩。”

山中多暴雨,比这更大、更怕人的她都见过,苏奈可不像这女人一样没见识,拿袖擦着脸,眼珠胡『乱』转着。

——都下雨了,还这么热,汗珠不停地往下滚,擦都擦不干。真烦人。

苏奈拿手扇着风,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下巴一转。

——这一刻,似乎风也静了,雨也停了,时间拉长了许多,那个方向,好像有阵看不见的“风”吹过来,她身上的狐狸『毛』纷纷向后浮去。

灵府内忽然有如岩浆活动起来,她尾巴上的『毛』却不受控制地耸起,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野兽正从远处一步一步地向这边来。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天根骤亮,一个巨大的黑影轮廓显在空中,两只耳朵,尖嘴獠牙,似狼非狼——

苏奈骇然,『揉』了『揉』眼睛,远处山影、山村、乌云,全荫蔽在雨帘里,模糊昏暗一片,啥也没有。

苏奈的胳膊叫阿雀娘撞了一下,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你说什么?”

阿雀娘指着屋里道:“我说万一,这河水涨起来了,你就带着你男人和孩子到我家里。我们家里有个暗道,可以爬到屋顶,一路上山去——雨大了,走,咱们屋里坐。”

“好……”

窗外雨声不绝,如万马怒奔。

为暴雨所困,小和尚又留一日。他静静看着窗外昏暗的天,侧脸如白玉观音,手中热茶冒着白气。

这少年僧人法号释颜,自小剃度,受佛法熏陶,难怪年纪不大,身上却有股迦叶般沉稳的气质。

也怪苏奈和小胖墩太不着调,与他们说话宛如鸡同鸭讲,这半年里,季尧臣很少和人好好交谈,虽与释颜萍水相逢,竟也越聊越投机。

“我记得山上白马寺本来香火旺盛,我小的时候,还常常见到路上有贵人驾车马去上香。不知怎么的,后来却衰落了。”

释颜垂睫解释道:“先帝末期,因钱塘水患,田地颗粒无收,饥荒四起,土匪横行。寺庙为土匪所劫,将我们寺中的金银财宝,法尊塑像,还有案桌上的供食都劫掠一空,住持也被土匪所杀。”

“我们寺庙就此没了香火,我剩下师兄弟几人,只好四处化缘,以苟且偷生。”

季尧臣听完,心酸不已,将手中杯子捏得死紧,心中更恨:一个一个的可怜人,果然都是因为宋玉……

“不瞒小师父说,我从前也是京官。因实在无法忍受先帝为国师『迷』『惑』,不问苍生,才辞官返乡……”

不过令季尧臣失望的是,释颜闻言只是微微点头,既没有表现愤慨,也未曾对他的身份显现出一丝好奇,反倒抬起头,指着墙上的剑道:“此是把好剑。”

季尧臣想,释颜到底是个少年,没看过苍生疾苦,也就不像他有那么多苦大仇深,也便作罢,忙从墙上摘下那把扁扁、黑黑的短剑来,拿给他细瞧。

释颜将剑拔.出一半,剑身上金『色』符文顿现,将他的瞳孔映得发亮。

季尧臣负手向窗:“这剑是我从刀市买来的,本想买个最利、最好的,给公子防身。不过,当时那那一排卖刀卖剑的打铁大汉里面,夹了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娃。这女娃才七八岁模样,骨瘦如柴,胳膊、腿上全是伤痕,一手抱着剑,一手抹着眼泪,我看她模样可怜,就唯独挑了她卖的这一把。”

把银锭子给她时,那名女娃十分惊愕,一再跪谢,才抹着眼泪回家。

“我也不富裕,拿着这把破烂的剑回家,心里有些犹豫。未曾想,这剑看起来其貌不扬,打开之后,剑身上却印有仙术,可斩杀妖邪,竟然是给修仙人的法器!”

释颜微笑道:“果报分明,此是因果。”

季尧臣闻言,却有些不悦。

不为别的,乃是他推心置腹地讲述,这释颜的回应却十分笼统虚浮。

虽然他是个和尚,但倘若只是空口佛法大义,不感悟真心,也不怜悯这些可怜人,如何普度众生?

佛法,因果,在这个世道上,显得苍白无用了些。

季尧臣收了他手里的剑,转身挂回墙上,那双上挑的凤目,闪过一丝凛然之『色』:“种哪里的因,得哪里的果?还请释颜师父解『惑』。”

“若先帝是那昏聩无能之辈,若皇族是违逆天道之暴君,遇到亡国之祸,也算是罪有应得。”

“可我朝历来皇族,无不温柔勤勉,宽以待人,先帝前期,国内更是河清海晏,是国师宋玉『迷』『惑』君主那日起,他才荒废朝政,以至于英年而折,百姓民不聊生……请问,先帝得此果,是种了什么因?”

其实,他更想质问的是他自己的因果。

他出身贫苦人家,毕生勤勤恳恳,未曾亏欠于谁,为何要落得个蹉跎半生的结局?但要例数自己的功勋,外人面前,终究羞于出口。

季尧臣转过身,只见释颜侧目凝神,迟迟不答,有些失望:

释颜再老成,终究是个少年,比苏奈还小几岁呢。有些问题,他过了而立之年都想不清楚,又怎能指望一个小和尚给他解『惑』?

他这样一番长篇大论,咄咄『逼』人,怕是为难这小师父。

季尧臣拱手道:“抱歉,是我激动了,小师父不要放在心上。”

释颜略带感激地低头行礼。

行完礼,又屈起身子,从桌子底下『摸』出一只棋盘,摆在桌面上,诚恳道:“既无法给施主解『惑』,小僧愿陪施主手谈一局。”

季尧臣大喜,掀摆坐在对面:“你会下棋?”

“会,在寺中同住持学过一些。”

“那太好了。”季尧臣连忙布子,眼里闪过罕见的急切兴奋之『色』。

这斜靠桌下的棋盘,是他连同那些书本一起从宫中带出来的,这小和尚眼睛倒尖。

季尧臣『性』喜静,最爱看书和下棋,可惜难遇棋友。编纂史书那些年,只好自己和自己下棋,后来忙着教阿执读书,又后来遇见个难缠的苏奈,这棋盘和棋子便落了灰。

此时有人愿意和他下棋,棋瘾便被勾了上来,捏着棋子,激动之下,又是满面通红,喝了酒一般,脑袋不自知地一摇一晃。

释颜盘膝坐在桌案前,手拈一子,落子时身子微微前倾,仪态雅致。

他的声线如潺潺流水,边下边说话,和以窗外雨声,便丝毫不觉得突兀,更不恼人:“天地间气运此消彼长,相互平衡,冥冥之间自有定数。”

季尧臣一手捏着棋子,一对凤目死死盯着棋局,没有搭话。

释颜抬睫了他一眼,见他还沉溺于棋局中,似乎没听见外界声音,也不生气,又探身落一子,缓声道,“此生恶果,也许是前世谬误。”

这瞬间,这道声音在季尧臣耳中恍惚,如黄钟被敲响,庄重空灵的“嗡”声延绵不绝。

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咆哮的风雷,尽数消失不见,眼前的画面,也似被雨打湿,一团团模糊晕染开来。

季尧臣定睛,他仍在坐着下棋,只是眼前的棋盘突然变得广大了许多,不知是何种昂贵材料制成,周身散发着莹润的光。

那棋面上的黑白棋子,一个个圆滑晶莹,如包了一汪水,似透非透,煞是好看。他将手上拈着的那枚白子贴近眼前细细端详,只见棋子内云雾浮动,隐约有山影树影,这棋子里,竟包含了一个小小天地,不禁一惊!

对面一枚黑子“啪嗒”落下:“那我就随便下了?”

坐他对面那人,是个十分年轻的后辈,看不清脸,隐约只见得他一身没有丝毫褶皱的云锦白袍,腰上扎了五『色』丝绦,斜斜坐在塌上,袖子随便撸到肘处,极为不拘小节地『露』出一条玉白纤细的胳膊。

季尧臣再看棋局,不由一惊。

这年轻人看似骄狂不着调,落子却精准万分,转眼之间,已经占尽先机。

季尧臣的注意力马上让棋局吸卷进去,冥思苦想起破解之法。

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滑落进领子,嘴唇亦起了干皮,脑袋里似有人拿锤子不住敲打……

后辈的手指纤细,不断落下的黑子十分凌厉,步步紧『逼』,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

季尧臣的呼吸急促起来,内府仿佛有一团火在灼烧,热气从双耳、口鼻中不住冒出,想得头痛欲裂,冷汗涔涔,亦拦不住颓势一片,大厦将倾,哗啦一口气尽数崩塌……

他死死看着棋面,不甘地长舒一口气,胳膊上卸了力,未曾想,一个没拿稳,棋子脱出重重落下去,“啪”地砸在棋盘上,那棋盘顿时“咔嚓”一声,从中间绽开树状裂痕。

棋子跳了几条,打着旋转着,几种碎裂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宛如绝望的啸叫。

对面那白衣的年轻人却吃了一惊,弹起来跪下去,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师父,徒儿又惹师父生气了?”

季尧臣茫然回头。

自己被拉住的袖口宽大,为鲜艳的正红『色』。那跳脱的年轻人仍然没有面孔,挠了挠头,大略可以想象出他脸上的无措:“师父莫气,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这瞬间,云开雾散,季尧臣仿佛被一只手猛地推出梦境,身子一抖。

窗外暴雨如注。

小屋的窗户敞开,冰凉的『潮』气拂面。

对面的释颜双手交叠在膝上,侧头安静地看雨,薄薄的海青衣袖被风吹起。似在静静等待他回神。

季尧臣再看眼前棋盘。

怪了,难道是白日发梦不成——

他竟已不记得刚才如何交战,不过棋面已明,白子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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