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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尧臣(十八)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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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奈被季先生叫回来时, 从阿雀娘那带了一簸箕黄鱼馄饨。

这地方黄鱼鲜美,阿雀娘把黄鱼和雪菜一起包在薄薄的馄饨皮里,一咬就流出鱼汤来, 比那臭猫抓的腥乎乎的生鱼好吃一百倍!

苏奈和小胖墩像大小门神似地蹲在厨房里, 巴巴地等着。季尧臣将他们拂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下了馄饨和面, 再撒一把小葱, 小胖墩的涎水瞬间淌到了外衣上。

可惜,馄饨只有十二个,三个人分倒还好,如今多了个和尚……

苏奈恨恨地看着季尧臣将一大半倒进和尚的碗里,又给小胖墩三只,苏奈三只, 到自己那里,只捞了几筷子干面,点一滴寡淡的辣椒油。

臭和尚!

季尧臣转身烧水,留下沉默汗湿的脊背。苏奈趁机抓起筷子, 飞快地从和尚那只大碗里偷夹了好几个,“扑通扑通”丢进自己碗里。

这是,红『毛』狐狸忽然觉察到一丝渴盼的视线, 眼珠一转,小胖墩那双眯缝眼默默地盯着她看,吞咽着口水。

“……好吧, 看你可怜,分你一个。”苏奈偷瞄一眼季尧臣,又夹了一只, 嫌弃地丢进小胖墩碗里。

小胖墩拿小胖手捂着嘴,笑得没了眼睛。

苏奈一不做二不休,又帮季先生偷了一个,藏在他的面底下,正赶在季尧臣转身前,若无其事、美艳风『骚』地站直。

那吃饭的小方桌本就狭小,四人挤坐,更如冬日围炉。

即便如此,苏奈还是不敢离那和尚太近,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季尧臣胳膊上。

这花痴在外人面前如此不顾脸面,让季尧臣有些为难,面部都抽搐起来。

他只好用手臂轻轻地推一推苏奈,叫她自重些,谁知道他越推,苏奈贴他越近,还把板凳悄悄地往这边搬。

推来挤去,凳子腿咯吱作响,对面的释颜似有觉察,抬起眼睫。

小胖墩自是不管不顾,埋头呼噜噜地吃,季尧臣羞愤欲死,不敢再动。下一刻,他在面汤下面吃到了一只馄饨。

苏奈风卷残云般吃了馄饨,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偷瞄季先生一眼,见他目『露』疑『色』,有些心虚,忙看向那臭和尚。

糟糕,好像偷得太多,和尚碗里只剩两个了……该不会被发现吧?

释颜果然看着碗里馄饨沉默片刻,又看向苏奈。

二人目光恰好对上,少年僧人的目光不虚不偏,是勘破红尘的清明,苏奈心头一突,把碗往怀里一护,梗着脖子道:“你看我干嘛?”

释颜却不生气,一手别过衣袖,将碗伸到她面前,和蔼道:“小僧茹素,碗里食物还未入口,可否请施主代劳?”

苏奈一怔。

既然已经知道对面是个化形的神仙,若换成那野鸡精明锦或是千年蛇妖白素,定然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毕恭毕敬、拜服避退都来不及,怎么敢真的蹬鼻子上脸?

只可惜红『毛』狐狸见识短浅,见这少年僧人温声细语,胆子便肥了起来,只想道,原来天上的和尚和凡间的秃驴一样,不能吃肉。反正他也吃不得,不如给我,省得浪费。便探过头去,刨了刨,把他碗里仅剩的那两只黄鱼馄饨夹走了。

再偷偷看一眼,见那和尚端着碗,目光飘向别处,并没有盯着她看,她便悄悄将碗里不爱吃的青菜夹了几颗完整的,飞快地塞进他碗里,方坐直身子,躲回了季尧臣身边。

过了一会儿,苏奈又悄悄睨过去,淅沥雨声中,释颜已无声吃起面来,垂下的眼睫里似蕴着些笑意。

哈,又笑,有什么好笑的……

“这馄饨来得突然,一时忘了释颜师父食素……”季尧臣十分尴尬。

释颜正『色』道:“无妨。”

正吃着,门叫人拍打几下,雨声中夹杂着阿雀娘的喊声:“季家媳『妇』,季家媳『妇』……”

季尧臣手里的碗一抖。

当初苏奈死缠烂打,住在他家里不走,这误会到了今日还没解开。如今叫这小师父听见喊声,目光直在他脸上徘徊,似乎对这老夫少妻的搭配颇为好奇……

季尧臣满脸燥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把吃得正高兴的小『妇』人苏奈一推:“别吃了,快去。”

苏奈却不肯起身,仰头,耍赖般将所有面倒进嘴里,方放下碗:“来了!”

释颜腿上伤未好,不得行走,便一直端坐在板凳上。

也难为他坐得安静坦然,毫不急躁,仿佛一尊白玉神像。着季尧臣慢慢整理好桌面,又教小胖墩读书习字。

小胖墩坐在书桌前,悄悄地回头看这客人一眼,五官扭成了一团。

天降暴雨,外面的天黑得像是傍晚,书上的字也显得模糊不清。

又湿冷,又昏暗。小胖墩坐在桌前,眼睛止不住地想往一块儿粘,脑子也像团浆糊一般。季尧臣问了几个问题,他一个都想不起来。

但自打他和苏奈一块儿读书,知道了他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就突然有了廉耻之心。若是只有苏奈在这儿,他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可今日,叫一个生人旁观他读书时蠢笨的姿态,小胖墩的手蜷缩在了袖子里,难受得只想钻进桌子底下去。

更叫他难受的是,这小和尚坐在板凳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叫他如坐针毡……

他暗自祈祷释颜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别用那种剔透的目光看着他了。

谁知,悄悄与他对视的瞬间,释颜忽而开口道:“这孩子的眼睛有些问题。”

季尧臣念书的声音顿止,手里的书险些掉在地上。

无怪乎季尧臣惊讶。

太子的眼睛,由于常年不见天日,的确有顽疾。季尧臣在东宫初见阿执时,只见他不仅过度肥胖,且眼眶乌青,眼睛成了一条缝隙,几不能视物。

从宫中逃难出来后,阿执照到了太阳,这双眼才一日日地看得清东西的轮廓,到了现在,他眼上乌青已经消退,可惜仍然弱视。

但这种弱视,倘若他不说,外人从小胖墩的脸蛋上是难以看出的。

季尧臣道:“释颜师父看得出我们公子眼睛有疾?可是以前见过类似的人?”

释颜处事不惊地点了点头:“嗯,见过许多。”

季尧臣压住心中激动:“那,你可知道如何医治?”

释颜指了指窗台。阿执在窗棂下的半片残瓦上,发现了一株银『色』的草叶,好奇地拿手拨了拨。

真奇怪,什么时候,在这瓦片上长了一株这么高的小草,有叶子,还开了花……

释颜坐在凳上,接过小胖墩手中瓦片,毫不吝惜地一拔,便将这颗草从瓦片上拔了下来。他叫小胖墩站定在跟前,伸出手盖住他的眼皮。

季尧臣满面紧张,也跟着凑到了旁边,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这治病的法子,不必吃『药』,不必抹『药』,难道是跳大神不成?

释颜将那银『色』植株上垂挂的铃兰花朵捋下,尽数装进锦囊中,又将剩下的枝叶随手在茶水中一沾,以手拈着,小胖墩眼皮上轻轻一点。

“睁眼。”

阿执初时只觉得一双冰凉的手,如丝绸般滑过他的眼皮,随即两点水飞溅上来,温温热热,柔波般扩散开。从眼珠到眼眶全都舒服极了,若不是释颜唤他,他几乎要睡过去,再也不想醒来。

他撇了撇嘴角,艰难地、一点点睁开眼,可甫一睁开,忽然皱眉眯眼,带着哭腔呻.『吟』一声,四肢挣扎,摔倒在地。

季尧臣吓得目眦尽裂,眼珠充了血,差点冲上去揪释颜的领子,幸好小胖墩又自己坐起来,呆呆地环顾四周,忽然伸手去抓季尧臣的衣摆,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咯咯地笑起来。

原来他从前所视世界,唯独红、黑二『色』,有光的是红『色』,无光的是黑『色』,如蒙着一层血雾,红黑深浅不一,幽暗诡异,只是他自己并不知晓,以为世界本就是这样。

被树枝这样一点,再睁眼时,便如揭掉罩布,和常人所视相同。一瞬间,红、靛、灰、青,万般『色』彩涌入眼中,他的眼眶一时承受不住这般鲜亮的视野,刺痛万分,方才哭叫着扑倒,但不出片刻,已经适应。

世界在他眼前仿佛变了个样,令小胖墩惊奇不已。原本以红黑轮廓画就的季先生,如今也看清了本来面貌,原来是个长髯凤目的高大男子……

释颜伸手将他拉起来,将锦囊交在他手上,交代道:“太阳出来的时候,记得把这些吃下去。”

小胖墩从锦囊里倒出一把小花苞,每颗有绿豆大小,银光闪闪,闻着甜香万分,就像一把糖豆。可是小师父交代他看到太阳才可以吃,他只好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舍地攥在手里。

季尧臣看释颜手拈佛珠,面『色』淡静,喉头动了动,沉『吟』道:“小师父并非普通人……”

昨日那场棋局,就叫他有所怀疑;再加上方才释颜以树枝轻点阿执眼睛时,手型极美,如观音持柳,虽只有一瞬,却叫人移不开眼,顿生敬畏之心。

季尧臣笃定这小和尚必定身怀异术,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翻涌而出的激动,直直跪了下来:“小师父既是能人异士,是否有杀妖之法?”

多年以来,宋玉不就是因为身怀呼风唤雨之妖术,寻常道士奈何不得,才将他们那么多人斗得毫无招架之力么?

倘若请来异数大能,压制宋玉,倒也不算走到绝境……

释颜见这身长八尺的男人轰然跪下,眼皮都未曾一动。

季尧臣抬头时,释颜正以那双无情淡漠的眼看着他,这目光清明如雪,仿佛直穿过人的皮囊,看穿他万般心思,反叫他凭空生了愧疚之意。

释颜看着他道:“出家人不杀生。”

失望登时将季尧臣击个对穿。

这小和尚看似慈悲,实则漠然,看透了尘世疾苦,却不愿意沾染尘埃。

季尧臣强压心中悲愤,看着他道:“那,小师父可知道,有什么起死回生,借尸还魂之术?”

“有。”释颜抬起头,缓缓道,“已死之人,三年内置棺屋内,以麒麟肉脂为烛,点一盏长明灯。再寻一名死者的骨肉血亲,以孩童为佳,养于暗室内,以雪鹿血掺入饮食内供养,每日八餐,直至于肥胖难行,卧床不起。”

他每说一句,季尧臣的脸『色』便苍白一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呼吸渐为急促。

去岁,先帝英年而折,宋玉却不让他入皇陵。不顾夏日炎炎,群臣非议,坚持悬棺殿内;

先帝死前,他如往常一般,从地道爬到了东宫,教小太子读书,藏匿于暗处时,就听见东宫内那几名狐女窃窃私语。她们说的话,和释颜今日所说,分毫不差……

“再供以麒麟血,不日将皮肉脱落,死者可借尸还魂,重生于此子体内。”

——那时,听到这般秘术,季尧臣吓得魂飞魄散,几不能站立。

那时,他才知道宋玉这般对待太子,原来是想以这可怜的小儿为容器,换得已经驾崩的先帝重临世间,逆死生之伦常!

只要有这办法,先帝一代一代金蝉脱壳、永存于世又有和难?

这样,无论皇位轮替多少代,无论他如何教太子勤政爱民,都没有用了。因为整个朝廷,整个国度,将永远握在国师和先帝的『操』控中……

因此,那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带着太子,逃!

季尧臣的瞳孔微缩,死死盯着坐在凳上的白衣僧人。

“你是谁?如何知道这些事?”

为何这些事情,一个白马寺的和尚,知道得一清二楚,似乎手掌全局,而他却身在局中——

释颜两袖垂于膝,悲悯地看着他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季尧臣,你是个忠臣。”

释颜的声音骤然如黄钟敲响,在胸中震动,将季尧臣一时恍惚,定在原地。

正在这一刻,窗外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和喊声。

天暗如深夜,整个屋子似乎都被剧烈摇动起来,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一并向外看去。

*

苏奈叫阿雀娘叫去,爬上屋顶,帮忙修缮那条多年未用的通道。

外面暴雨才止歇片刻,天仍然黑得如墨倾洒,远处闷雷阵阵,预示着一会儿仍有大雨。靠近村落的那条河,原本静静地流淌,如今却泥浪翻腾,发出巨响。

乌云之下,狂风把苏奈的头发丝吹得『乱』飞。她才学着阿雀娘一样清开一片碎瓦,便如有所感,一个猛回头。

见鬼,闪电亮白的瞬间,她又瞅见了那个野兽的影子!

尖耳尖嘴,獠牙尖利,眼睛处的两枚孔洞,慢慢地泛起幽幽绿光。

闪电一闪而黯,苏奈『揉』了『揉』眼睛。

嗯?眼花了?

不对——

光芒熄灭的瞬间,分明见得那巨兽的影子闪动一下,猛然挣出天际,扑进了黑暗里,又是闷雷炸响——

苏奈手上瓦片掉在屋顶上,浑身的『毛』炸了起来。

不单是因为这鬼影子。

坐在房上,远处昏暗中的树木河流尽收眼底。

开阔处,有一条银『色』的白线,慢慢向这边涌来。

这白线她不是第一次见了!在钱塘的时候,哦,遇到那只死龙的时候,她就见过一次!

此时,阿雀娘也注意到远方轰隆隆的声响,看到远处,腿脚一软,摔倒在地,嘴唇哆哆嗦嗦,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白线来得快,苏奈跑得更快,瞬间化成一只炸『毛』的红『毛』狐狸,本能地往更高的屋脊上蹿。

可跑了两步,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犹豫了片刻,又顺着房檐咕噜一滚便落了地,化了人身,往门上狂锤:“先生,先生,不得了了!浪来了!”

脖子上忽而一凉,感受到了一阵极速靠近的威压,几乎是同时,苏奈一个猛转身,咣当靠在了门上。

她身后,不知何时,静静站着一个白袍少年。

少年唇边的尖牙尚未褪去,似笑非笑地走近两步,『逼』近了她:“咬了我一嘴『毛』,可叫我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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